沙田七友记(第2/8页)

宋夫人邝文美女士出身于上海的教会大学,却兼具传统女性之贤淑与温婉,是我们最敬佩的「嫂夫人」之一。她是作家宋淇的祕书,又是病人宋淇的看护。我家每次「大举」回台省亲,她又为我家照顾小鹦鹉,成了蓝宝宝的「鸟妈妈」。蓝宝宝不幸于今年十月一日病死,所以她这小小的头衔也已成为亦甜亦酸的回忆了。我们几次郊游,邀宋淇伉俪同去,宋夫人都因宋淇不适或无暇也放弃了山岚海气之乐。在背后,我们有时戏称他为「蓝鬍子」。

高克毅(笔名乔志高)

和宋淇共同编辑中文大学出版的「译丛」英文半年刊,使它渐渐赢得国际重视的另一学者,是高克毅。在台湾文坛上,他的笔名乔志高更为人知,却常被误作乔治高,令他不乐。不过高克毅不乐的时候很少,我每次见他,他总是笑吟吟的,传播着愉快而闲逸的气氛,周围的朋友也不知不觉把现代生活紧张的节奏,放鬆半拍。无论说中文或英文,他的语调总是那么从容不迫,字斟句酌,有时甚至略为沉吟,好像要让笑容的沦漪一圈圈都荡开了,才揭晓似地发表结论。有些朋友嫌我说话慢,但高克毅似乎比我又慢小半拍。我从未见他发怒或议论滔滔。他这种温文和蔼的性情,在驾驶盘后也流露了出来,一面缓缓开车,一面不断和旁座的朋友悠然聊天,于是后座的高夫人总忍不住要提醒他全神看路。

高克毅是有名的翻译家,散文也颇出色。他的英文之好,之道地,是朋友间公认的。最使他感到兴趣的三件东西,是新闻,翻译,幽默。其实这些是三位一体的,因为新闻不离翻译,而翻译也儘多笑话。他在新闻界多年,久已养成有闻必录的习惯。有一次他和许芥昱来我家作客,席上众人聊天,我偶尔说了一个笑话,他欣赏之余,竟立刻从衣袋中取出记事簿和钢笔,记了下来。他和许芥昱旅美都在三十年以上,自然而然也都修养成西方绅士彬彬有礼的风度,对于妇女总是体贴周到,殷勤有加,不像东方典型的「大男人」,高据筵首,指天划地,对于女主人的精心烹调,藐藐不赞一辞。绅士型的客人,当然最受主妇的欢迎。那天二绅士坐在我家四女孩之间,一面夸奖女主人的手艺,一面为邻座的女孩频频送菜,一面当然还要维持全桌流行的话题,手挥目送,无不中节。事后,女主人和四位小女主人交换意见,对于二绅士都表满意。

蔡濯堂(笔名思果)

作风异于二绅士者,是蔡思果。蔡夫人从美国来香港团圆之前,彼迫单身的思果是我家的常客。这位「单身汉」每文不忘太太,当然不是一个大男人主义者,但是另一方面却也绝非西化绅士。两极相权,思果大致上可说是一位典型的中国书生,有些观念,还有浓厚的儒家味道,迂得可笑,又古得可爱。

今年春末,高克毅从香港飞回美国,宋淇夫人、思果、和翻译中心的吴女士去启德机场送行。临上机前,高克毅行西礼向两女士虚拥亲颊。不久思果在我家闲谈,述及此事,犹有不释,再三歎道:「怎么可以这样?当众拥吻人家的太太!」我说:「怎么样?当众不行,难道要私下做吗?」大家都笑起来。过了一会,见思果犹念念不忘,我便问他:「当时被吻者有不高兴吗?」思果说:「那怎么会?」我又问:「宋淇自己无所谓,你为古人担什么忧?」思果正待分辩,我紧接下去说:「依我看,根本没事儿,倒是你──(思果说:「我怎么?」)──心裏有点羡慕高克毅!」这时,众人已经笑成一团。

又有一次,和我存在思果的客厅裏聊天,他忽然正色道:「我太太不在的时候,女人是不能进我卧房的!」我存和我交换了一个眼色,强忍住笑问他:「如果我此刻要进去拿东西呢?」思果说:「哎!那当然可以。」我存说:「我不是女人吗?」思果语塞,停了一会,又郑重其事地向我们宣布:「女学生单独来找我,是不准进大门的,要来,要两个一起来。」我存说:「这并不表示你多坚定,只表示你没有自信。」思果想了一下,歎口气道:「说得也是。」

沙田高士在一起作风雅之谈,如果有宋淇和思果在座,确是一景。宋淇一定独揽话题,眉飞色舞,雄辩滔滔,这时思果面部的表情,如响斯应,全依说者语锋之所指而转变,听到酣处,更是啧啧连声,有如说者阔论激起之迴音,又像在空中的警句下面划上底线,以为强调。初睹此景的外人,一定以为两人在说相声。不过,在不同的场合,轮到思果「做庄」,唇掀古今,舌动风雷的时候,也足以独当一面的。说到兴会淋漓,题无大小,事无谐庄,都能引人入胜,不觉星斗之已稀。有一次在我家,听他说得起劲,忽然觉得话题有异,从催眠术中猛一惊醒,才发现一连二十分钟,他侃侃而谈的,竟是他的痔疮如何形成,如何变化,又如何治好之后如何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