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转天下(第3/3页)
其中有一位的面孔,每逢年节都会重现在家人的面前,只是头髮一年白于一年,而坐下来时,是在我家的沙发上,不是在当年那辆洁净的三轮车上了。老杨是退伍军人,也是五位车夫裏年纪最大的一位,所以安徽的乡音很重。十五年前他依依地走出我家的大门,因为「三轮时代」已告结束,我家的三轮车被政府收购去了。老杨书法不差,文理也清畅,笔下比普通的大学生只有更高明:这方面和「旧社会」裏劳动阶级的形象,也不符合。我父亲介绍他去交通机关处理交通意外的文书工作,他凭了自己的本事任职迄今。每年在鞭炮声裏,他都会提着一手礼物,回厦门街这条巷子来拜年;记忆裏,这时光长廊的巷子曾满布他的轮印与履痕。我笑笑说:「老杨,你不踩三轮,却管起四轮来了。」老杨的笑容和十五年前没有两样;对以前那辆三轮车,我不禁怀起古来。
现在当然已经是「四轮时代」,但世界之大,并非处处如此。一九六四到六六,我在美国教书两年,驾了一辆雪白的道奇在中西部的大平原上飞轮无阻,想到远在东方一小巷内的父亲,每天早晨仍然坐着家裏的三轮车,以五英里的时速悠悠扬扬去上班,竟迂得不好意思告诉家裏。两年后卖掉道奇,回到家裏,我仍然每天坐三轮车去师大上课。昔日的豹纵一下子缩成今日的牛步,起初觉得这「轮差」十分异样,但久而久之,又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正如南人操舟北人骑马一样。挪威的学童,在风雪裏只能滑雪去上学呢。
「四轮时代」使一切发生得更多,更快,但烦恼也相对增加。汽车是愈造愈好了,从古典的儒雅到超现实的离奇,各种体态的车辆驶入现代的街景。一切都高性能操作,电动化了,仪表板上灯号应有尽有,甚至不必有的也有了,一排谲红诡绿的闪光,繁複骇人像飞机的驾驶舱。但以简驭繁的也大有人在,陈之藩就从来不看反光镜,他说:「千万不能看,一看,心就乱了。」
汽车愈造愈好,而且郑重宣传,说动若脱兔,从完全静止加速到时速六十英里,所需的秒数已如何减少,根本不管愈来愈挤的街头,这样的缩地术早已无地用武。有一次坐朋友的跑车,讶其忽猛忽疲,颇不稳健,他抱歉说:「我这跑车马力太大,时速不到六十哩,就会这么发癫。」而其实在蚁穴蜂房的香港,没有道路是可以驶上这种高速的。
汽车愈造愈好,可惜道路愈来愈挤,施展不开来,而停车的空间愈来愈小,车能缩地却不能自缩成玩具,放进主人的袋裏。英国铁路一罢工,自用汽车便倾巢而出,接成六十哩的长龙,不是夭矫灵动的那种,而是尾大不掉的浅水之龙。「四轮时代」心脏病的患者,忽然看到三轮车在澳门的海边悠然踱来,应该鬆筋舒骨,缓一口气吧。三百多年前,华山夏水的第一知己徐霞客,如果是驾一辆三百匹马力的跑车在云贵的高速公路上绝尘而去,那部雄奇的游记杰作只怕早收进反光镜裏去了。
但现在这世界正靠轮子来推动,至于究竟要去那裏,却是另一个问题。正如此刻,全人类的几分之一,有的为了缉兇,有的为了逃警,有的为了赶赴约会,有的只为了上街买一包烟,不都正在滚滚的大小车轮上各奔前程吗?
一九八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