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转天下(第2/3页)

马车是二轮加四蹄,黄包车是二轮加双足,到底比不上自行车只用二轮滚地,自力更生。我的自行车在六朝的尘香裏飞滚了不久,战云转恶,红旗渡江,我也就转去了厦门大学。从市区的公园路到南普陀去上课,沿海要走一段长途,步行几不可能。母亲怜子,拿出微薄积蓄的十几分之一,让我买了一辆又帅又骁的兰苓牌跑车。从此海边的沙路上,一位兰陵侠疾驰来去,只差一点就追上了海鸥,真的是泠然善也。那辆车,该直的地方修长英挺,该弯的地方流线如彼,该圆的地方圆满无憾;车架的珐瑯蓝上绘着亮金的细线,特别富丽动人。跨上去时,窄而饱满的轮胎着地而不黏地,圆滚无阻,真个是虫蚁不觉,沙尘不惊,够潇洒的。二十岁的少年得此坐骑,真可踌躇满志,所以不是在骑,便是在擦,在欣然端详。

厦大才读一学期,战火南蔓,又迁来香港,失学了一年。那一年我住在铜锣湾道,屋小人多,行则摩肩,坐则促膝,十分苦闷,遁世的良方,是埋头耽读维多利亚时代的大部头小说。未能忘情于二轮生风的日子,曾有两次还跟厦大的同学租了自行车,在夜静车稀的海边大道闲驶,重温南普陀逐鸥的记忆。

最后转入台湾大学三年级,才又恢复了骑士的身分,镇日价在古亭区的正街横巷裏,穿梭来去。那是三十二年前的台北,民风在安贫之中显得敦厚淳朴,在可以了解的东洋风味背后,有一种浑然可亲的土气。上下班的时候,停在红灯前的,不是今日火爆爆羁勒不住的各式汽车、卡车、摩托车,而是日式的笨重自行车,绿灯亮时,平着脚板心再踩动那些「东洋铁牛」的,也不是今日野狼骑士的义大利马靴,而是厚敦敦实笃笃的木屐,或是日式便鞋。

我买了一辆英製的赫九力士,在东洋铁牛之间倏忽穿梭,正自鸣得意,却在上课一星期后丢了坐骑,成了「单车失窃记」的苦主。怀着满腔悲哀搭公车,我发誓要存足稿费再买一辆。看官有所不知,那时候一辆赫九力士值新台币五百元,相当于荐任级的月薪,而我的一首打情诗呢,中央副刊只给五元。也就是说,要写足两本诗集,才能翻身重登赫九力士,恢复昔日街头的雄风。当年我在台大发奋投稿,跟自行车也不无关係。为了提高生产额,也写了好几篇散文。如此过了两三个月,只存到二百元的光景,家中怜我情苦,只好优先贷款,让我提早实现复车大计。不久第二匹赫九力士的铃声响处,又载着意气昂扬的武士,去上中世纪文学了。

台北地平街宽,加以那时汽车又少,正是自行车骋骛的好城市。缺点是灰尘太大,又常下雨,好在处处骑楼,可以避雨。最怕是大风欺人,令人气结而脚痠,但有时豪气一起,就与大气为敌,几乎是立在镫上,顶风猛踩,悲壮不让息西弗司,浪漫可比唐吉诃德,似乎全世界的风都灌进我的肺裏来了。那时台大的大王椰道上犹是绿肥红瘦,称不上什么杜鹃花城,我们在椰影下放轮直驶,不到一分钟就出了校门。从城南的同安街去中山北路二段会见女友,最快的纪录是十八分钟。一场雷阵雨过后,夏夜凉了下来,几个同学呼啸而聚,在两侧水田的乱蛙声裏,排齐了龙头催轮并进,谈笑间已到新店。等到夜深潭空,兴尽回驰,路上车灯已稀,连蛙声也已散不成阵了。这坐骑是随我征伐最久的一匹,在台北盆地裏追风逐尘三年有半,有一天停在文星书店的门外,可恨竟被人偷去。于是我进入了「三轮时代」。踩三轮比起拉两轮来,总是一大进步,至少要省气力。至少车夫自己也坐在车上,较多歇脚的机会,如果地势平坦,踩一阵也可以歇一阵,让车子乘势滑行,不用像骆驼祥子那样步步踏实。遇到顺风或下坡,就更省力了;最怕是顶头风或上坡路,有时还得下车来拖。

三轮车出现在中国的街头,记得是在抗战之后,但是各地的车形颇不一样。京沪的和台北相同,都是车夫在前,在澳门见到的也是这一型。厦门的则把车夫座放在乘客座的旁边,有点像一次大战时的军用摩托车。至于西贡和曼谷的,则把乘客座放在前面,倒是便于观光。去台湾以前,当然也坐过三轮车,但是经常乘坐,甚至在五十年代末期家中自备了一辆,却是在台北。

我家先后僱过五位三轮车夫,相处得都很融洽,也许因为我们的要求不苛。如果那天车夫已经累了,我们再出门,就宁可另僱街车。有时遇上陡坡,我们也会自动下车,步行一段,甚至帮他推上坡去。三十年代的小说家也许会笑这是什么「布尔乔亚的人道主义」,但是车夫和我的家人间并无什么「阶级仇恨」,却是真的,除了一位老赵因为好睹而时常叫不到人之外,其他的几位都很忠厚,称职。可哀的是:独眼的老侯辞工之后死于肺病,而出身海军的老王大伏天去萤桥河堤下游泳,竟淹死在新店溪裏。那几张多汗的面孔,我闭起眼睛就可以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