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结(第3/3页)

前年,妈妈就有过一次让全家紧张的长时间迷路。她历来喜欢独自走路,而且对认路颇有自信。但那一次,她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边走边看路牌,相信前面一条路应该认识。但是,到了前面一看,还是不认识。她不认为这是迷路,因此绝不问人。

我儿时在乡下跟着她走远路,在田埂间也迷过路,她同样不问人。那时是因为害羞,一切漂亮的女孩都会有这种障碍。后来年纪大了,但羞于问路的习惯却留了下来。

这次迷路,非常严重。她这么大的年纪,竟然在上海的街市间步行了整整十一个小时!我们全家上下十几个人一起出动,分头寻找,还报了警。直到几近绝望之时,终于接到了警方的电话:“发现了一个头面干净又大汗淋漓的老太太。”

见到她时,她已经喝了警察提供的热豆浆,还吃了一个汉堡包,体力又恢复了。她完全不承认,自己在外面走了那么久。

“最多两三条街,不到一个小时。”她说。

那时她已经八十八岁,我们不能不赞叹她惊人的生命力。但也曾掠过一丝担忧:她其实一直在近处绕圈子,脑子是否出了一点小毛病?

尽管她嘴上很硬,但在行动上,从此再也不敢一人走长路了。我们也吩咐保姆小许一直跟着,不要离开太久。

我相信,她在找路的十一个小时中间,已经深深受到惊吓。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不知道街道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上海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世界今天怎么了。

这种生命体验十分恐怖。眼见的一切都是陌生,连任何细节也找不到一点亲切。她要摆脱这种恐怖,因此走、走、走,不敢有一步停息。

与她有关的一大堆生命都在寻找她,但不知是谁的安排,有那么长时间,她“不被找到”。而且,是没有理由地“不被找到”。

这是一次放逐,又是一个预兆。

为了感谢那几位警察,我送去几本自己写的书。警察一看,笑着说:“原来是您的母亲,连迷路都让人震惊。”

2012年12月23日

妈妈今天有点发烧,医生在吊针里加了药,过几小时就退了。

蔡医生把马兰拉过一边,问,如果妈妈出现了结束生命的信号,要不要采取那些特殊抢救方式?

马兰问:“什么样的特殊抢救方式?”

医生说:“譬如电击,切开器官,等等。”

马兰问:“这样的抢救能让意识恢复吗?”

医生说:“那是不可能了,只是延续生命。”

马兰问:“能延续多久?”

医生说:“最多一两个星期吧。”

马兰说:“这事要问秋雨,但我已有结论:让妈妈走得体面和尊严。”

我和弟弟们听说后,一致同意马兰的结论。

很多家庭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做出相反的选择。为了短暂的延续,不惜做出“残忍抢救”。他们认为,不这样做就没有孝心,会被别人指责。

其实,让老人保持最后的体面和尊严,是子女的最大责任。我相信,我们的结论也就是妈妈自己的结论。

在这一点上,我们遗传了她,有把握代她发言。

妈妈一生,太要求体面了。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服装永远干净,表情永远典雅,语言永远平和。到晚年,她走出来还是个“漂亮老太”。为了体面,她宁肯少活多少年,哪里在乎一两个星期?

记得几年前,我曾用轻松的笔法写过一篇《体面人生三十项》的小文章,其中三项与死亡有关。那就是:一、拒绝“残忍抢救”;二、拒绝穿统一的“寿衣”;三、拒绝在碑文上写官职。

妈妈从来没有官职,前面两项当然都会做到。

2012年11月24日

妈妈今天的脸色,似乎褪去了一层灰色。

马兰轻声在我耳边说:“妈妈会创造生命的奇迹吗?”

我说:“但愿,却不会。”

妈妈,您真要走了吗?我童年的很多故事,只有您我两人记得。即使忘了,一提起还会想起。您不在了,童年也就破碎了。

我的一笔一画,都是您亲手所教,您不在了,我的文字也就断源了。

我每次做出重大选择,总会估量会不会对您带来伤害。您不在了,我可以不做这种估量了,但是,那些行动也就失去了世代,失去了血脉,失去了力量。

妈妈,您知道吗,您虽然已经不会言语,却打开了我们心底的千言万语……

(注:日记太长了,先选八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