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结(第2/3页)
“禅。只记住一种最简单的生活方式,打破了虚假常规,至低即是至高。”我说。
医生点头。
2012年11月21日
妈妈好些天已经不能进食,用“鼻饲”的方式维持生命。我妻子定时用棉签蘸一些蒸馏水,湿润她的嘴唇。
妈妈的嘴,一直很好看,到了九十高龄还是不瘪不垂,保持着优美的形态。
舅舅多次说,我妈妈年轻时是个大美女,没嫁到乡下去时,走在上海的马路上,多少人都在看她,走过去了还不断回头。
舅舅是从上海路人的眼光来判断美丽的,在这一点上,我比舅舅厉害。我小时候在那个贪瘠的小山村中,并没有路人的眼光帮助我,只凭着一个孩子的自然天性,就知道妈妈很美。
美具有一种“跨界传染性”。我从妈妈的美,扩展到对自然美的认知,最后,抵达艺术美和文学美。
为此,我对美学的理解,与别的学者不同。我相信人类与美在起点上是一种天性对应,并不是通过教育。小孩子都会在五六岁时就被山光水色惊呆,为秋山晚霞痴迷,并无任何课堂指引。
当然,仅有天性并不够,还必须加注内涵。这内涵,主要不是来自学问,而是来自经历。例如此刻马兰用棉签在一点点湿润的妈妈的嘴,曾经面对过一大堆小嘴。那些小嘴要吞食,要咀嚼,要饮啜,要滋润。这个包围圈,一直延续了很多年。这就使妈妈的嘴有了另一番生命力度和美学力度。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和祖母一样,喜欢在我们吃东西的时候看我们的嘴。有时,是她们喂我们,勺子送到我们嘴边,她们的嘴先张开了,直到我们把食物咽下。转眼,下一勺又来了,她们的嘴又再度张开。这就是我对她们的嘴的最鲜明记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她们自己吃东西的样子。
那么多年天天坐在一起吃饭,竟然记不起来她们吃东西的样子,可见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眼前的饭菜了。真是不懂事的后辈,现在想来,还是万分羞愧。
直到今天,随着马兰手上的棉签,我才细看妈妈的嘴。它的张合,是我们的童年;它的紧闭,咬过了饥饿和灾难;它的微笑,是我们的家园。此刻,它终于干涸了,干涸在不懂事的后辈前面。
2012年11月22日
昨天晚上妈妈呼吸急促,今天早上又回到了常态。
我们家兄弟众多,一批又一批来轮流守候。各家的“另一半”也都不断地来,再加上舅舅、舅妈、亲戚、朋友,这个病房肯定是整个医院最拥挤的。好在,所有来的人都轻手轻脚,细声交谈,没有出现一丝嘈杂。
开始,医生和护士门见到这么多人有点皱眉。但不久,他们感动了。一位医学博士对我说:“现在很少再有这样的家庭了,全体出动,又那么有序。而且,像您和马兰老师这样的大名人,也都天天陪着……”
这么多人来来去去,需要有一个总指挥。这个人既要与医生密切联系,商讨各种医疗方案,又要安排轮流值班,还要接待老老少少的探望者,更要让所有的人都由衷地服从,发现任何特殊情况都要立即调整。这个总指挥,就是我的妻子马兰。
整整二十几年,马兰一直是余家上下最有威信的“大嫂”。各种事情,只要产生了纠缠或麻烦,大家都会等待她来处理。而她一处理,总是干脆利落,各方心服。
妈妈最早是从电视上认识马兰的。待到我们成家后,妈妈看到我原来乱麻般的生活状态,突然变得井井有条,轻松愉快,她实在吃惊不小。马兰有语言才能,很快学会了妈妈那种半是慈溪话、半是上海话的奇怪语言,两人就变得非常亲热了,一见面便搂在一起。
马兰有一种不露声色的感染力。在她的影响下,我们四兄弟的四个媳妇,都变成了知心姐妹。她们与妈妈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丝一毫的“婆媳纠纷”。无论是她们还是妈妈,对这种“纠纷”完全无法想象。
那时候,妈妈的观察能力和判断能力还非常健全。她始终认为,我作为她的大儿子,毕生的最大成绩并不是写了那么多书,也不是拥有那么多读者和学生,而是找到了一个好妻子。
直到一个月前,我们全家一起吃饭,妈妈当时还没有生重病,拍了一下坐在身边的我,附耳说了一句:“看来看去,马兰是真正的漂亮,你长得一般。”
说完她笑了一下,轻轻地摇头,为她把我生得“一般”而抱歉。
对谁抱歉?当然不是对我。好像,是对马兰的父母亲。
2012年11月23日
医生说,妈妈发生了脑萎缩,有一段时间了。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们都在回想。
不错,最大的标志,是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