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位和退位(第3/4页)
全场肃静。突然响起了掌声,很快全场响成了一片。胡伟民,就像他每天在舞台上谢幕一样,一手叼着烟,一手挽着我,朝周围点着头,缓步离场。我顺手把那个左派编剧也拉在一起,三个人一起离开。
胡伟民在一个路角弯腰打开了一辆十分破旧的脚踏车的锁。这辆脚踏车,我和他都叫“老坦克”。按照往常的习惯,他会推着这辆“老坦克”与我一起步行一个多小时,边走边聊天,但今天因为多了一个人,他走了几步就翻身上车了。上车时他还特地关照了我一句:“你也早点回家休息。”为了玩帅,他骑得很快。
第二天,那个左派编剧又到我的办公室来了,一开门就对我和胡伟民昨天晚上的及时解围,深表感谢。
我说:“昨天的事,结束得很好,主要是胡伟民的功劳。不过,你老兄也要吸取一点教训。在过去那样的年代,任何文人都可能写错一点什么。但是如果遇到了要不要文化、要不要教育、要不要学校这样一些最基本的人类学问题,却千万不要——”我本来要说“昧于良知”,但毕竟是两个人在聊天,便口气一软,说成了“马虎”。
他说:“我真不清楚那个戏的后果那么严重。但我确实很不满意自己。”
他认错的口气很诚恳,我立即联想到那个曾远风,产生了对比。
这件事之后,这个左派编剧和我、胡伟民的关系越来越近。他后来请求我为他的新作集写序言,我写了。他又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说我的著作是“神品”,这听起来有点不是味道,但我也没有阻止。因为当时中国文化界又在发动“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之类的运动,极左势力再度抬头,我几次看他,居然痛改前非,也与我们一起反对极左势力,我就把他当作了“改恶从善”的朋友,顾不得用词不当的小节了。后来,上海市文化局来向我征询意见,我还推荐他做了一个剧团的团长。
有一次,胡伟民骑着“老坦克”到我家来,在我家吃饭。他边吃边对我说:“我们的那位朋友,最近有点让人看不懂了。我在广州偶尔看到他发表的几篇文章,从口气看,要把自己打扮成‘异议分子’了。但他能有什么像样的异议?我们还不知道?”
我说:“他啊,仍然是一个蹩脚编剧急于表演多种角色的职业病。去过几次香港,又去了一次美国,觉得中国的‘异议分子’在那里很吃香,就学着扮演。”
胡伟民说:“我看他是挂羊头卖狗肉,不知道会不会被那些真的‘异议分子’打一顿!”
我一听就笑了:“到时候我们还要再救他一次。”
事情的发展,远比我们的谈笑严重。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日午后一时左右,我在院长办公室里呆坐着,胡伟民敲门进来了。他坐在我对面,一支支地抽着烟,不断地摇头叹气。那些天我正又一次被人揭发,受到国家文化部的审查。揭发的是最新的政治问题,我因为跟不上形势,又不想立即改变自己的观点,因此麻烦不小。
北京来的审查者却很同情我,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企图把我的问题解释成“保护学生”。胡伟民看着我,说:“大家都不好受,朋友间你担子最重,管着这么一个学院,带着这么一批学生,千万要保重!”
“那个人被我开除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
“谁?”我问。
“还有谁?写《边疆新苗》的那个人,开除出朋友圈!”他厌恶得连名字也不想说。
我一听就明白了。前两天那人在报纸上代表剧团发表了一个惊人的政治声明,正好与我们前一段时间在一起时的态度彻底相反。
我看到报纸后曾打电话向那个人严厉质问,那个人在电话里慌忙解释:“我是处级干部,又是新党员,必须表个态,实在没办法。”
我立即大声说:“你是处级,我比你高两级,所以很清楚,上级并没有要你这么表态!”随即摔了电话。
没想到,胡伟民比我更厉害,直接找上门去了。
“你去找他了?”我问胡伟民。
“我当面对他说,我最痛恨的不是你的观点,而是你的投机。一个搞艺术的人,怎么可以没有人格!”胡伟民边说边站起身来,说:“我们怎么交了这么一个朋友,气得我浑身颤抖,胸口发闷!”
说着他拍了拍我的肩,像是要走。
我问:“你现在去哪里?”
他说:“半个月来身体一直不好,昨天晚上又这么一吵,伤了元气,想到华山医院配点药。你要保重!”
我把他送到办公室门口,看他下楼梯。然后,我又急忙回身到窗口,看他翻身骑上“老坦克”。他知道我在看他的背影,扭身抬头看我的窗,腾出左手向我挥了挥。左手上,还是夹着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