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位和退位(第2/4页)

我便问曾远风:“真有这事?”他就把消息来源详细说了一遍,我听完,就把他打发走了。

我立即把我的好朋友胡伟民导演找来,商量这件事。胡伟民像我岳父一样是个“右派分子”,“文革”中不在上海,不知道有《边疆新苗》这个戏。但他显然看不起沙叶新,理由是那人实在太左,又太喜欢哗众取宠。我说:“有那么多人来讨二十年前的旧账,可见那个戏确实很坏。但当时逼迫青年学生下乡,是北京的号令。那个左派编剧只是曲意逢迎,现在如果把历史责任都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这不妥!这不妥!”胡伟民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两天后,那个左派编剧果然来找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个人,他的态度,不是我预想的那样忧虑和谦恭,而是一种带有一点滑稽的友好,这使我觉得比较舒服。

第二天傍晚,我就出现在那个现场。是安福路上一个剧场的门厅,我去时已经挤满了人,门外还有不少人要挤进来。一看就知道,全是二十年前上山下乡的学生,社会上统称为知识青年,又简称为“知青”。

那个左派编剧靠墙坐在一把塑料的折叠椅上,“知青”们都站着,由于后面推挤,对他越逼越近。我怕出事,就站到了他身边。

一看就知道,这些人不是来闹事的。他们最好的年月都被拿走了,但是谁也没有为这件事承担责任,只是草草地让他们回了城。城里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找不到出路,于是像没头苍蝇一样撞到了这里。安福路在上海是一条小路,并不好找,但他们还是找来了。眼前这个坐在塑料折叠椅上的胖乎乎、矮墩墩的男人,显然不是他们真正要找的人。但是,除了他,他们再也找不到别的人。

这种无言的包围,令人窒息。

幸好有人用平稳的口气打破了沉默。这是一个高个子的中年人,他叫了一下那个左派编剧的名字,说:“不瞒你说,在江西龙南县的深山里,我们有几个人曾经多次商量,只要回上海,就要打你一顿。”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是我们终于长大了,不会再有这种念头。今天只是想问你,你自己读过大学却说读书不好,你要我们到农村去自己却不去,这,能安心吗?”

剧作者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他不知道要不要站起来回答,便征询似的看了我一眼。我正犹豫,四周的话匣子却打开了:“编剧编剧,怎么能胡编乱造!”

“你也是有儿女的人,请想一想二十年前的我们!”

……

虽然大家很激动,但话说出来了,情绪也就释放了一大半。我觉得应该说话了。

我站出一步,说:“大家知道,我也去了农场。最痛心的是,一位女同学在农场自杀了。我刚才还在想,活下来,就是胜利。前面的路还很长,我们还不老!”

“余院长,我们老了。”这声音,悲凉中带着点儿谐谑,气氛松动了。

“你们这样还算老?请看看我!”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伸头一看,是胡伟民,他也来了。

胡伟民一身牛仔服,叼着根香烟,缓步上前。一个大导演的自然风度有一种无形的光,大家纷纷后退一步,为他让道。

他走到了这个门厅的台阶上。台阶是通向剧场的,现在剧场正锁着门,他踏上三级,就在那扇锁着的大门前站住了,转过身来,对着大家。

他扫视了一下全场,平静地自我介绍:“我是在一九五七年从上海戏剧学院刚刚毕业时被打成右派分子的。”这就是说,他高出大家整整一辈。

“我当时算是阶级敌人,发配到北大荒,零下四十度还必须在野外干活。”胡伟民说。

这几句话,把这个门厅收纳得鸦雀无声。胡伟民知道所有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便慢慢地抽一口香烟,再把白烟圈缓缓吐出。大家等着他,他让大家等。发现香烟即将燃尽,他便弯下腰去把烟蒂按灭在花岗石台阶上,直起身来再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衔在嘴上,摸出打火机点上,抽一口,再喷出白烟,才重新讲话。

他说:“我算过,我比你们各位的平均年龄,大十八岁。我真正做专业的事,是‘文革’结束后才起步的。你们算一算,那时候我几岁了?”

他又抽烟了。我连忙抓住机会说:“胡伟民先生是目前上海戏剧界无可争议的第一导演,也是全国四大导演之一。他的全部业绩,都是这几年从头建立起来的。”

“所以,”他又把烟圈吐完了,接着我的话说:“你们现在起步,一点儿也不晚。我们中国,只要方向走对了,所有浪费的时间都能追回来。如果方向错了,再让你们回二十岁,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