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寒舍坐一会儿(第5/6页)

巴金的这个发言,很快被西方报刊报道。因此,他被加上了“为帝国主义反华势力提供炮弹”的罪名,在“文革”中受尽迫害。我在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里曾多次探望他,看着他单薄而不屈的身躯,一次次从心里赞叹。

我想,向专制强权发出不同声音虽然也需要勇气,但对象明确、话语简洁,容易被人记住,也容易平反,反而不难做到,而要与一团邪恶的戾气搏斗,对方高调高声,号称言论自由,又时时转移话题,自己被熏得浑身发黑,还无法向民众说清是非,真是难上加难。但是,巴金没有知难而退。

仅此一端,我把巴金看成是真正的文化英雄。

那么,时至今日,我们应该如何继承巴金的遗志,来战胜这团邪恶的戾气呢?对此,我这个乐观主义者有点悲观。照理,我们也应该呼吁政府以更完善的法制来保护文化创造者,并让全社会明白,文化保护的功劳不下于文化创造。但是我又知道,这会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很多传媒为了自己的销售量,已经成了这团邪恶戾气的鼓动者,它们以自己的话语权,或多或少站到了文化创造者的对立面。因此,不管再过多少年,还是会有一批批真正的中国文化创造者被涡旋在里边逃不出来,而且也总会有一代代正义的精神导师试图驱除它却无功而返。

文化人要想不受伤害,也有一些别的路可走,周围很多人也确实这样走了。但是,那已经不是真正的文化之路,他们,也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化人。

这种情景,怎么能让我乐观起来呢?

但是,有时我又会产生一点依稀的乐观,觉得这团邪恶的戾气只会伤害却不会葬送中华文化。

理由是,我在反复梳理中华文化发展历程后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一种大文化,是一个庞大人群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价值,它渗透在千家炊烟、万家灯火之间。中华文化的悠久生命力,并不是靠官方的喂养和宠爱,也不是靠文坛的商榷和争执,而是靠广大华人的崇敬和守护,才维持下来的。它的灵魂,就是“止于至善”的天下大道。

法国思想家狄德罗说过,一种伟大文化的终极生命力,一定不会是富华精细的。它不会是修剪过度的皇家园林,而是粗粝嶙峋的海边礁石;它不会是宫廷御池的节庆喷泉,而是半夜山间的狂风暴雨;它不会是沙龙名嘴的激烈争辩,而是白发夫妻的临别拥抱;它不会是巴黎学府的字音考据,而是泥腿首领的艰难跋涉。

是的,在很多情况下,倒是一些并不太熟悉文化而又崇敬文化的民众,从大感觉、粗线条上维护住了中华文化的尊严。

我小时候,村里不识字的农民见到路上一张有字的纸,哪怕是一角旧报纸,也一定不会踩踏。他们必定会弯腰捡起来,捧在手上,恭恭敬敬地走到庙门边的一个焚香炉前,烧掉。焚香炉上刻着四个字:敬惜字纸。

邻村渔民出海打鱼,如遇大风季节,一定在出海前走很远的路,到一个读书人的家里求得一大沓字纸,压在船底。他们说,天下没有比文字更重的东西了,就靠它压住风浪。

农民弯腰捡起来的字,渔民远行求得来的字,他们都不认识,但他们懂得尊重。连不认识也尊重,这就构成一股狄德罗所说的终极生命力,邪不能入。

什么时候,人们能对中华文化少一点舍本逐末、洗垢求瘢,多一点泥途捡拾、浪中信赖?

当然,我在这里说农民和渔民,只是要表达他们身上所包含的象征意义。我所真正企盼的人,只能出现在中华文化大踏步向前迈进的时刻。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使那些陷阱和戾气挡不住路,也追不上来。

到了那样的时刻,中华文化将会变成什么模样?那是我们难以预想的了。就像先秦诸子无法预想唐代文化,就像晚清学人难于勾画今天景象。只希望,它能够与全球文明亲切相融,偶尔又闪现出一点几千年积累的高贵。

这不是出于炫耀,只是因为所有的古文明只剩下这么一支持续了,它应该承担一点时间所交给的义务。时间交给的义务,既是一种聚集,又是一种淘洗。因此,最复杂,也最简单。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意念,那就是:足以感动全人类的大爱和至善。这样,中华文化也就成了人类诗意生存、和谐生存的积极参与者。在终极意义上,我不认为它还要有什么别的特殊诉求。

点评一:

这是作者的文化自叙状。他讲述自己的文化信念得以产生的过程,既是心路历程的坦白,也是铿锵的自我辩护。对中华文化的热爱,对文化遭际的怨愤,和着巨大的悲悯,化作殷切的期盼袒露一个真文人的心声。(老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