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战争与和平》,兼谈托尔斯泰的为人与信仰(第7/8页)
他的身体状况开始变得糟糕。之后的十年中,他生了很多次病,有一次严重到差点死去。在这一时期认识他的高尔基曾这样描绘过他:“他身材瘦小,头发灰白,眼睛却比以前更加有神,看人的目光也更加锐利,他的皱纹很深,蓄着一把又大又长的白胡子。”他已经是个80岁的老人了。一年过去,又是一年,他82岁。他衰老得很快,看起来将不久于人世,但夫妇俩仍然为那些无聊的争吵所苦。显然,切尔特科夫并不像托尔斯泰那样视财产为罪恶,他在雅斯纳雅·波良纳附近买了一座庄园,这更加方便了他和托尔斯泰之间的往来。他开始催促托尔斯泰实施那个在死后向社会公开所有著作权的计划。这一行为激怒了托尔斯泰的夫人,因为这样一来托尔斯泰在二十五年前划归给她的那些小说版权无疑会被剥夺。长久以来,她和切尔特科夫之间积累起来的敌意终于爆发成一场公开的争辩。除了深受切尔特科夫的影响的小女儿亚历山德拉,孩子们都站在母亲一边。虽然托尔斯泰早已把庄园分给他们,但他们仍然不想过他所希望的那种生活,更弄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放弃版权,白白丢掉一大笔收入。面对家里人的施压,托尔斯泰仍旧执意立了一份遗嘱,宣布在他去世后,所有作品的版权都将赠送给公众,存留的手稿也交由切尔特科夫保管,以便他向所有愿意出版他作品的人们提供方便。在这份遗嘱尚不具备法律效力的情况下,切尔特科夫劝托尔斯泰另立了一份遗嘱。他们偷偷将公证人带进家中,为不惊扰托尔斯泰夫人,他们将书房的门紧紧锁好,就在书房里,托尔斯泰亲手把遗嘱抄了一遍。这份遗嘱中,托尔斯泰按照切尔特科夫的提议将所有作品的版权划归给了小女儿亚历山德拉。切尔特科夫后来说起这么做的理由:“我认为,托尔斯泰的夫人和子女一定不愿让一个非家庭成员继承和管理他的版权。”他说的有道理,这份遗嘱会使其他人失去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但是,这仍然没有让切尔特科夫感到十分满意,他自己又起草了一份遗嘱,在他庄园附近树林中的一个树桩上,托尔斯泰又将遗嘱抄了一遍。在这份遗嘱中,切尔特科夫得到了手稿的绝对控制权。
留存的手稿里,最重要的是托尔斯泰晚年的日记。他早期的日记一直由索尼娅保管,但最近十年的日记都交给了切尔特科夫。索尼娅一直想把这十年的日记要回来,一方面因为这些日记的发表可带来丰厚的收入,更重要的是,索尼娅不愿让这些真实记录着夫妻间不和的日记公之于众。她派人到切尔特科夫那里要回日记,被切尔特科夫拒绝了。她甚至以服毒和自缢来威胁,要切尔特科夫归还日记。托尔斯泰无法忍受索尼娅的狂怒,便从切尔特科夫那里把日记取回来,却并没有交给她,而是存入银行的保险箱。为此,切尔特科夫写了一封信给他,关于这封信,托尔斯泰在日记中写道:“我收到来自切尔特科夫的一封充满埋怨和责备的信。他们让我心碎,有时候我真想离开所有这些人,一个人走得远远的。”
很年轻的时候,托尔斯泰便一直想要远离混乱和困苦的尘世,去某个地方隐居,在孤独中进行自我完善。像其他许多作家一样,托尔斯泰把这种愿望的实现交由两个小说中的人物,《战争与和平》中的彼埃尔和《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这两个人物形象就是他自己性格的真实写照。如今,他的生活状况使得他更想及早地实现这一愿望。妻子和儿女们使他烦恼不已。朋友们认为他应该完全践行自己的理想,他们的责备也是他苦恼的来源。甚至有许多人因为他的言行不一而备感痛苦,他们几乎每天给他写信,在信中责备他虚伪,这让他万分伤心。有个虔诚的信徒来信请求他放弃自己的庄园,将自己的财产分给亲戚和穷人,不能留下一个戈比,然后再像乞丐一样去流浪。托尔斯泰写信回复他:“我被你的来信深深打动,我的梦想和你建议的完全一样,但目前我还做不到这点,这其中有太多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我必须不能影响到其他人。”其实,人们采取某种行动的根源往往深埋在他们的下意识里,我认为托尔斯泰之所以没有去践行他的朋友的建议和自己的良心要求,是因为他下意识里并不真的想那样做。作家的心理通常有一个特点,虽然对于每个研究作家生平的人来说,这个特点显而易见,但我还从未听人正式谈起过,那便是:对于一个具有独创性的作家,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作品便是他们内心因为某种原因而遭受压制的本能、欲望、白日梦(随便你叫什么)的升华,这些东西以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后,作家便摆脱内心的压力,不再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了。然而,这种发泄方式并不会使他们完全满意,仍然会有某种缺憾留在他们心中。这正是为什么作家大多会赞美体力劳动者,因为动笔的人会怀着一种不自觉的妒意羡慕行动的人。托尔斯泰热衷于体力劳动,很可能就是为了摆脱自己内心某种欲望的压力。也就是说,托尔斯泰通过写作没能发泄掉自己全部的欲望,他想寻求其他的方式去宣泄,而这种无意识的宣泄行为,却被他真诚地认为是做着一件正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