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峡的背后(第3/3页)
据说,土豆的食用价值被发现,致使因得不到足够的谷物濒临绝境的饥饿人口的生存机会增加了七倍。
诗人们只歌唱麦子,显然太唯美,太着重它短暂中覆盖了大地的金黄,真正值得我们歌唱的必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比如土豆。
我刚到巫山,他们就告诉我,在这儿吃不到海鲜,当地的出产叫“三大坨”:洋芋,红苕,苞谷。洋芋就是土豆,红苕就是红薯。我说,简直太好了,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土豆。县里人听我这么讲很欣然,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突然到来,使他们很疑惑,他们接待过自称记者的人,每天要吃好的,并不下乡,吃住十几日之后消失了,是一骗子。他们想,喜欢吃土豆的人不会错吧?后来,每天都吃土豆,我和陪我下乡的县里人成了朋友。
下山坡,走过土豆田中央,瘦弱的秧苗种在三十度左右的斜坡上,雪白的,是刚洒的化肥,非常雪白。我理解施放化肥要埋在离根茎十公分左右的土层里,这活儿1974年我做过。化肥洒在土表必然流失。当地农民听不懂我的普通话,两只瘦筋的手胡乱比划着,意思是,就是这样子。我敢断定,只要一场小雨,它们马上落花流水。
巫山的土豆只有鸡蛋大,肉质坚韧。这些小土豆,让我想到一首旧歌中的一句歌词: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那天我在县城,见一背篓的农民从长江码头那儿攀石阶,陡陡地上来了。竹篓里坐一个孩子,男女不清。孩子落地,农民耸一耸被坐实了的小土豆,使它们互相间宽松舒适一点。然后,他在先于他而来的筐篓中间挤个位置蹲下来,开始卖土豆。卖不了多少钱,但是现钞。
从县城到江南岸的邓家乡坐车要七小时,然后向山里步行三小时,有一个楠木村小学,九个学生,五个读三年级,四个读学前班,只有一间教室一位教师。教师无论讲到多么紧要的课,都要记着屋里煮着的一大锅土豆,要及时去搅动它,不糊锅。它们是九个学生的伙食。
雨天,整个巫山都朦胧着,巫气很重。我们的汽车极小心地走盘山路,前面的弯道上突然出现一片黑影。很奇怪,我的直觉,那是蹲在一起取暖的狼群,全身的狼毫直直地下垂着。有三张脸扬起来,又缩回去,是三个披旧蓑衣在田头避雨的农民,蓑衣像传了千年百代那么旧,黑黑地扎煞着。司机问他们做什么?他们说:弄洋芋。
雨天,蓑衣下面人的脸显得那么小,拳头一样紧缩着。过去的话说,人不能忘本。一直我都说,不能不热爱土豆。走遍中国这是原则。
王小妮(1955—),吉林长春人,现居深圳。著有诗集《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小说集《方圆四十里》,随笔集《世界何以辽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