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峡的背后(第2/3页)
我在巫山听到一种说法,从字形上看巫字,上一横下一横,两个人字完全被挤压在中间,所以,巫山人只有远走他乡,才得以舒展。长江这条黄黄的活水就摆在眼前,每天,无数班快船慢船靠岸,想离开的人拔腿就能离开。
可是,这城里的人还是太多,狭闭的空间,最大密度地集中着人、车和突然而来的事件,谁想在中国腹地拍纪录片,巫山县城是最佳地点,架上机器就工作吧。
巫山,你别瞪着眼望我,恰恰相反,是我瞠着目看你。在这个人人擦肩错臂的城里,我突然发现,活着,居然可以这么盎然有趣。远也无忧,近也无虑,活着简直就是好。
2.山
现在,我们出城吧。没有猿鸣。年轻司机的手一直按住方向盘中间,汽车长长地鸣笛。
全巫山县只有一段路铺了水泥,四十公里长。其余的路,只要出了密不透风的城,马上进入山道,平均两小时颠簸出二十公里。牙齿间垫着沙土,头发如同黄毛女。从山上滚落的石头就横在土道上,没有人移开它,司机习惯了在窄路上危险地绕行。
见到珠穆朗玛峰的感觉我不知道,见到巫山的绵绵群峰,只有绝望。没有平坦的地方,打谷的人站在二十平方米大的屋顶上,那儿是他的打谷场。
巫山西连奉节,东连神农架,县境内有山峰三十三座,多数高二千米左右,最高峰太平山二千六百八十米。在《山海经》中已经有记载。现在巫山的来历有两种解释:一是传说中叫巫咸的医师为尧帝治病有功,死后封为贵族,划领地为巫山。另一说法是以山势命名,巫,喻其神秘多雾。有一个早上,我在乡下的大雾中站着,全世界只看见白汽。迎面几米之内,先钻出一串白花,然后出现了举花的两只小手,然后是鼻尖是脸,然后是一个小姑娘,最后是背后的书包,她完全从仙境里剥离出来,进入了我的这一小块人间。
我看巫山县志,其中说清咸丰年间(1821~1851),山人“殷富”,造屋的山民中“司艺者众”,从行文上看,记录者带了批评责备的味道,不主张过于追求住宅的艺术造形。同时,还谈到,巫山女子“多善吹箫,出嫁时吹箫数日为乐”。
我用十天的时间,遍走了这个县内的十几个乡,几十个农户,讲究的房屋和吹箫的女子,既不可遇也不可求。只有半秃的山,稍平缓的山坡上零散开辟了小块田地,像巨大耸起的臀部上缝贴着一些小块的补丁们。
一个中年人奔跑,抱一件深色中山装,要搭我们的车进山。当时,我们所在地是距县城将近五小时车程的河梁区,我们继续进山,三小时走了五十公里。一路上,中年人在车后座不讲话。后来,他突然说话,说他1982年被分配到这一带山里做小学教师,夜里兴奋得睡不着,想自己终于成为人民教师了。凌晨一点,叫起了专门从山里来帮他挑行李的山民,出发地就是河梁区,他和山民打着手电走山路,走到天亮,又走到中午,他借口解手,钻到树丛里嚎啕大哭,他想,这山怎么这么大!哭了以后继续走,走到学校是下午六点。这个人叫谭成风,看样子是寡言少语很沉得住气的人。他说当时给山震住了,年轻嘛!
中年人说过了,挤在车后座的一个中学生说话,他说,他第一天上中学也哭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太远了。我有意改变太沉重的气氛,我回头问那孩子:是大声哭,还是小声哭。
中学生有点难为情说:淌眼泪。
一九九九年他十一岁。一九九八年秋季上初中一年级。
巫山旧名“依旧”,山峰从古到今,依旧三十三座,但人口增加了,一百年前十九万人,现在据说六十万人,再没有闲情逸趣造美丽的房子,悠悠地吹洞箫。
叫愚公的那个固执老头挖山不止。愚公包括他一家人的愿望不过是腾让出堵塞家人出门的路,才发誓搬山,他们的抱负实在不宏大。连愚公得助于神仙以后,也罢了手,再没想过移平所有的山,养人造田开路。谁战得过山。
第一次下车爬山,闻到植物的清香,他们说是桑叶香,四野里到处有布谷鸟叫。山这东西可恨又可爱,我看总比车轮滚滚的高架立交桥们可爱。我承认,我这立场大有问题,犯错误了。
3.土豆
对于土豆,我的判断永远不会错。
1999年中,我从重庆巫山,到陕西榆林,到贵州织金,没一处不见土豆。就在2000年5月24日,电视中的焦点访谈节目里播出了重庆巫山官阳乡一农民,匍匐在土地里,双手疯狂地刨开泥,翻出土豆的秧苗,他说:我要活命呵!农民双膝着地,哭诉他种的土豆被区里人强行锄掉。
没有杜康,何以解忧?这是闲散优越人才说的话,农民要说:没有土豆,何以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