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中的君王意识(第3/4页)

《咏蛙》的后两句:“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这是全诗的高潮,主人公扬眉剑出鞘,脱口一声长啸。一股“虎入森林,百鸟压音”的逼人锐气透纸袭来,令人不禁想到黄巢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咏菊》)这里赤裸裸地凸出一个“我”字。

毛泽东诗词中出现过的“我”字是可以进行定量分析的。在赠答之作中出现过五次:《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中的“君行吾为发浩歌”,“我返自崖君去矣”,《贺新郎》中的“算人间知己吾和汝”,《蝶恋花·答李淑一》中的“我失骄杨君失柳”,《七律·答友人》中的“我欲因之梦寥廓”,这五个“我”都是一般的第一人称,指毛泽东的存在实体,可以称之为“小我”。在《念奴娇·鸟儿问答》中有一句“哎呀我要飞跃”,是为鸟代言,这里排除不计。其余的“我”则都是“大我”。例如“春来我不先开口”,这个“我”显然不是毛泽东本人的实指,而是作者想象中的一个主体。这个主体是一个经过极度夸张的形象,是“小我”对自己的理想设计,是“小我”将要“适彼乐土”的一个飞逝目标,也可说是“小我”在内心对自身实存的一种超越。因而,这是一个灵魂扩张的“大我”。其余的“大我”还有《西江月·井冈山》中“我自岿然不动”,《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中“狂飙为我从天落”,《念奴娇·昆仑》中“而今我谓昆仑”,《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中“惟我彭大将军”,一共也是五次。

这些“大我”都以独立遗世的面貌出现,大有“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可以注意到,这些“大我”都出现在早期和战争年代,出现在毛泽东奋发进取打江山的年代。随着革命事业的日益壮大,毛泽东的“大我”也日益伟岸豪雄,直到要“倚天抽宝剑”,把巍巍昆仑山“裁为三截”,大有天地难容,破云而去之势。周恩来曾表示过自己的志愿是“立马昆仑”,这与毛泽东切豆腐似的剑斩昆仑相比,真是霄壤之别。这些“大我”给了毛泽东以无穷的信念和勇气,使他蔑视一切艰难险阻,在前进的路上披荆斩棘,实现他早年写下的“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的大志。

然而到了和平年代,到了伟大领袖的时代,生活中实现了“大我”,而诗词中“大我”突然消失了,诗人重新回到了凡人时代的“小我”。他的“我失骄杨君失柳”是多么深情,他的“我欲因之梦寥廓”是多么感慨。“骄杨”是属于“小我”一个人的,是与“小我”对等的,作者深深怀恋着“算人间知己吾和汝”的纯真美好的日子,他似乎发现往日的“小我”才是自己真正的本体,而往日的真山真水真“廖廓”只能在梦中重见。从“小我”扩张到“大我”,再由“大我”去回溯“小我”,两重人格在他的身上对峙着。他终于明白,“大我”实现之后就再也不能享受“小我”的欢乐,他已被从亿万个“小我”中开除了。他有时试图控制那些精鹜八极的伟念,试图用一颗清醒的、凡人的头脑去反思一些问题。他蔑视过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傲然地宣布“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灯心园春·雪》)可是在“今朝”到来之后,他似乎大梦初醒,他对自己,也是对世人说道:“三皇五帝神圣事,骗了天涯过客”。(《贺新郎》)这正如尼采所云:“有一天,你不再看见你的高贵,而只觉得你的卑贱靠近着你;你的光荣会像幻影一样,使你害怕。有一天,你惊喊着:‘一切是假的!’”(《査拉图斯拉如是说》72页)

当然,毛泽东不会完全把自己开辟的大业看做是假的,他主要是通过自己的“开天辟地”,看穿了“三皇五帝”的秘密。作为推翻三座大山的领袖,他当然努力掩饰自己有帝王思想,但从“春来我不先开口”,到“雄鸡一唱天下白”(《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这段“大我”所走过的路,已经把那种君临万界的心境表达得既精练又透彻了。

一句“哪个虫儿敢作声”,充满了王霸之气。朱元璋曾咏菊说:“百花发时我不发,我一发时都吓煞”。洪秀全写过“神天之外更无神”。(《毁冯云山书馆中偶像》)毛泽东这一句的特点在于,除了“我”之外,根本不存在与我平等之物。黄巢和朱元璋都承认在“我花”之外还有“百花”,不过要用“我花”压倒“百花”而已。毛泽东则一开始就是凌驾于百花之上的,所以他容许“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只不过先要“一唱雄鸡”然后才“万方乐奏”。(《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毛泽东天生一双龙眼,他眼中的客体,都是越看越小。五岭看做细浪,乌蒙看做泥丸,地球看做小小寰球,整个宇宙如沙盘般尽收眼底,至于宇宙中的人,那就更是碰壁的苍蝇,缘槐的蚂蚁,撼树的蚍蜉。总之,没有一个人、一件事,能够放在他的眼里,他天生就是展翅九万里的鲲鹏。如果说他还承认有什么东西在他之上,那只有一样——天。他君临人间是“背负青天朝下看”,(《念奴娇·鸟儿问答》)他抽剑斩昆仑也要“倚天”,他孤独痛苦时呼唤“人有病,天知否”?(《贺新郎》)他感叹岁月时无限敬仰地说:“人生易老天难老”。(《采桑子·重阳》)只有在万古永恒的天面前,他坦率地承认自己是个“人”,他不可逾越的、他最终叹服的、他死心投靠的,只有天,他是天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