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白雪少年(第19/19页)

渔民告诉他,海豚是胆小聪明善良的动物,渔民用锣鼓在海上围打,追赶它们进入预置好的海湾,等到潮水退出海湾,它们便曝晒在滩上,等待着死亡。有那运气好的海豚,被外国海洋公园挑选去训练表演,大部分的海豚则在海边喘气,然后被宰割,贱价卖去市场。

他听完渔民的话,看着海边一百多条美丽的海豚,默默做着生命最后的呼吸,他忍不住蹲在海滩上将脸埋进双手,感觉到自己的泪,濡湿了绿色的军服,也落到海豚等待死亡的岸上。不只为海豚而哭,想到他正是海豚晚霞一般腹里的生命,一生出来就已经注定了开始的命运。

这些年来,父母相继过世,妻子离他远去,他不只一次想到死亡,最后救他的不是别的,正是他当军官时蹲在海边看海豚的那一幕,让他觉得活着虽然艰难,到底是可珍惜的。他逐渐体会到母亲目送他们离乡前夕的心情,在中国人的心灵深处,别离的活着甚至还胜过团聚的等待死亡的噩运。那些聪明有着思想的海豚何尝不是这样,希望自己的后代回到广阔的海洋呢?

他坐在海洋公园的看台上,每回都想起在海岸喘气的海豚,几乎看不见表演,几次都是海豚高高跃起时,被众人的掌声惊醒,身上全是冷汗。看台上笑着的香港人所看的是那些外国公园挑剩的海豚,那些空运走了的,则好像在小小的海水表演池里接受着求生的训练,逐渐忘记那些在海岸喘息的同类,也逐渐失去它们曾经拥有的广大的海洋。

澎湖的云是他见过最美的云,在高高的晴空上,云不像别的地方松散飘浮,每一朵都紧紧凝结如一个握紧的拳头,而且它们几近纯白,没有一丝杂质。

香港的云也是美的,但美在松散零乱,没有一个重心,它们像海洋公园的海豚,因长期豢养而肥胖了。也许是海风的关系,香港云朵飞行的方向也不确定,常常右边的云横着来,而左边的云却直着走了。

毕竟他还是躺在维多利亚山看云,刚才他所注视的那一群云朵,正在通过山的凹处,一朵一朵有秩序的飞进去,不知道为什么跟在最后的一朵竟离开云群有些远了,等到所有的云都通过山凹,那一朵却完全偏开了航向,往叉路绕着山头,也许是黄昏海面起风的关系吧!那云愈离愈远向不知名的所在奔去。

这是他看云极少有的现象,那最后的一朵云为何独独不肯顺着前云飞行的方向,它是在抗争什么的吧!或者它根本就仅仅是迷路的一朵云!顺风的云像是写好的一首流浪的歌曲,而迷路的那朵就像滑得太高或落得太低的一个音符,把整首稳定优美的旋律,带进一种深深孤独的错误里。

夜色逐渐涌起,如茧一般的包围着那朵云,慢慢的,慢慢的,将云的白吞噬了,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他忧郁地觉得自己正是那朵云,因为迷路,连最后的抗争都被淹没。

坐铁轨缆车下山时,港九遥远辉煌的灯火已经亮起在向他招手,由于车速,冷风从窗外掼着他的脸,他一抬头,看见一轮苍白的月亮,剪贴在墨黑的夭空,在风里是那样的不真实,回过头,在最后一排靠右的车窗破璃,他看见自己冰凉的流泪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