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白雪少年(第18/19页)

他决定来香港,实在是一个偶然的选择,公司在香港正好有缺,加上他对寻找母亲还有着梦一样的向往,最重要的原因是:如果他也算是有故乡的人,在香港,两个故乡离他都很近了。

文革以后,透过朋友寻找,联络到他老家的亲戚,才知道母亲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朋友带出来的母亲遗物里,有一帧他从未见过的,父亲青年时代着黑色西装的照片。考究的西装、自信的笑容,与他后来记忆中的父亲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那帧父亲的照影,和他像一个人的两个影子,是那般相似,父亲曾经有过那样飞扬的姿容,是他从未料到的。

他看着父亲青年时代有神采的照片,有如隔着迷濛的毛玻璃,看着自己被翻版的脸,他不仅影印了父亲的形貌,也继承了父亲一生在岁月之舟里流浪的悲哀。那种悲哀,拍照时犹青年的父亲是料不到的,也是他在中年以前还不能感受到的。

他决定到母亲的坟前祭拜。

火车愈近杭州,他愈是有一种逃开的冲动,因为他不知道在母亲的坟前,自己是不是承受得住。看着窗外飞去的景物,是那样的陌生,灰色的人群也是影子一样,看不真切。下了杭州车站,月台上因随地吐痰而凝结成的斑痕,使他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这就是日夜梦着的自己的故乡吗?他靠在月台的柱子上冷得发抖,而那时正是杭州燠热的夏天正午。

他终于没有找到母亲的坟墓,因为文革时大多数人都是草草落葬,连个墓碑都没有,他只有跪在最可能埋葬母亲的坟地附近,再也按捺不住,仰天哭号起来,深深地感觉到做为人的无所归依的寂寞与凄凉,想到妻子丢下他时所说的话,这一代的中国人,不但没有机会过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甚至连墓碑上的一个名字都找不到。

他没有立即离开故乡,甚至还依照旅游指南,去了西湖、去了岳王庙、去了灵隐寺、六和塔和雁荡山。那些在他记忆里不曾存在的地方,他却肯定在他最年小的最初,父母亲曾牵手带他走过。

印象最深的是他到飞来峰看石刻,有一尊肥胖的笑得十分开心的弥勒佛,是刻于后周广顺年间的佛像,斜躺在巨大的石壁里,挺着肚皮笑了一千多年。那里有一副对联“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传说“飞来峰”原是天竺灵鹫山的小岭,不知何时从印度飞来杭州。他面对笑着的弥勒佛,痛苦地想起了父母亲的后半生。一座山峰都可以飞来飞去,人间的飘泊就格外的渺小起来。在那尊佛像前,他独自坐了一个下午,直到看不见天上的白云,斜阳在峰背隐去,才起身下山,在山阶间重重地跌了一跤,那一跤这些年都在他的腰间隐隐作痛,每想到一家人的离散沉埋,腰痛就从那跌落的一处迅速窜满他的全身。

香港平和的生活并没有使他的伤痕在时间里平息,他有时含泪听九龙开往广州最后一班火车的声音,有时鼻酸地想起他成长起来的新竹,两个故乡,使他知道香港是个无根之地,和他的身世一样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他每天在地下电车里看着拥挤着涌向出口奔走的行人,好像自己就埋在五百万的人潮中,流着流着流着,不知道要流往何处——那个感觉还是看云,天空是潭,云是无向的舟,应风而动,有的朝左流动,有的向右奔跑,有的则在原来的地方画着圆弧。

即使坐在港九渡轮,他也习惯站在船头,吹着海面上的冷风,因为那平稳的渡轮上如果不保持清醒,也成为一座不能确定的浮舟,明明港九是这么近的距离,但父亲携他离乡时不也是坐着轮船的吗?港九的人已习惯了从这个渡口到那个渡口,但他经过乱离,总隐隐有一种恐惧,怕那渡轮突然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靠岸。

“香港仔”也是他爱去的地方,那里疲惫生活着的人使他感受到无比的真实,一长列重叠靠岸的白帆船,也总不知要航往何处。有一回,他坐着海洋公园的空中缆车,俯望海面远处的白帆船,白帆张扬如翅,竟使他有一种悲哀的幻觉,港九正像一艘靠在岸上,可以乘坐五百万人的帆船,随时要启航,而航向未定。

海洋公园里有几只表演的海豚是台湾澎湖来的,每次他坐在高高的看台欣赏海豚表演,就回到他年轻时代在澎湖服役的情形。他驻防的海边,时常有大量的海豚游过,一直是渔民财富的来源,他第一次从营房休假外出到海边散步,就遇到海岸上一长列横躺的海豚,那时潮水刚退,海豚尚未死亡,背后脖颈上的气孔一张一闭,吞吐着生命最后的泡沫。他感到海豚无比的美丽,它们有着光滑晶莹的皮肤,背部是蔚蓝色,像无风时的海洋;腹部几近纯白,如同海上溅起的浪花;有的怀了孕的海豚,腹部是晚霞一般含着粉红琥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