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活路(第11/11页)

“好,好,好个屁!她什么都不会做!”老头的唾沫星子乱飞,差点儿喷到我脸上!

“那小张为什么找她呢?”

“图省钱嘛!在老家娶一门亲要花万把块钱。”

“娶卓玛就不要钱啰?”

“是嘛,藏族女娃子要啥子钱嘛!”老头满脸通红,又喝醉了。

第二天,我找空问小李师傅:“你们在老家娶亲要很多钱呀?”

小李师傅挥动他长长的胳膊一面朝墙上刷乳胶漆,一面笑道:“在老家找老婆不仅要花钱,人家还不愿意来西藏!”

格桑在一旁帮李师傅刮腻子、递工具什么的。她羞涩地对我笑笑。

“他对你好吗?”我用藏语和格桑聊。格桑的脸红了。卓玛在那头用藏语笑道:“喂,说呀,他对你怎么好的……”

格桑把手上的刷子扔过去,追着卓玛要打。

“喂!喂!闹什么闹,干活!”小李师傅等着格桑递乳胶漆,没好气地呵斥道。

“呸!叫什么叫!”卓玛叉着腰朝小李师傅骂道。

“她凶得很!”小李师傅对我笑道。

“你们俩为什么找汉族?”我问卓玛。

“汉人能干,能养家糊口。”卓玛想都不想地说道。

“不要脸!你说汉人能干什么?……”格桑也戏谑道。卓玛又追过来了,她俩又笑又打。小李师傅和小张师傅无奈地骂了几声,对我笑道:“这两个人凑到一起就不好好干活……”

其实,除了和汉族通婚外,藏族农村来的女孩和回族商贩通婚的也不少。回族商贩比汉族商贩更能吃苦,他们常推着小货车,顶着烈日在娘热乡的山路上做生意,还能很快学会藏语。娘热乡路口一家开日用百货的回族两兄弟,就分别娶了两个农村来的藏族姐妹。姐姐已经生了,妹妹肚子也大了,姐妹俩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挺着大肚子照看着商店,变得和回族妇女一样勤恳而不苟言笑。而拉萨的焊工、日用杂货等等行业也几乎都是回族人在做。

现在,娘热乡的农民们也在几年前把大部分农田租给汉地菜农,纷纷涌入城镇打工去了。所以,照这种趋势,除了城市更加拥挤混乱,农村以后也不会有太多的活路等他们回来。何况汉地菜农们在土地里施入大量农药、化肥后,还能马上种出芬芳的青稞吗?

许多事情,不是渺小的我能够明白和把握的。所以,我能做的,只是稍微改变一下家里的面貌。

今年五一期间,我便雇来几位藏族民工,帮我维修水渠、院墙什么的。我之所以雇用藏族民工,是因为他们的工钱比汉族民工便宜得多,何况家里的活儿也没什么技术难度。但我仍做好了耐心等候他们完工的心理准备。每天外出前,我便嘱咐保姆,别忘了给他们送酥油茶,下午送青稞酒,还有,把他们唱的那些好听的歌记下来……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民工们竟在两天内完成了我估计需要五天的活。我发给保姆的本子也空着。保姆说:“他们哪有时间唱歌!连午餐都吃得很快,也没在劳动的间隙喝酒。”

“一首歌都没唱?”我不相信。

保姆肯定地点点头。我的心里暗暗吃惊,不知该欣喜还是遗憾。但我仍不太放心:他们会不会把活干成汉族民工通常的质量呢?

经过检查,还好,他们利用旧砖砌起的院墙很规整,水渠的弧度也是美丽的。

家里维修的过程,就这样寂无声息地结束了。后来,望着新修好的院墙和水渠,我总感到有些怅然若失。因为,除了水泥和砖,再没有其他可以缅怀的。

而从此,在每天接送旦拉回家的来来去去的路上,从那些藏族民工正在施工的地方,我再没有听到过一次歌声或者劳动中的嬉闹声。抬眼望去,只见藏族建筑队的民工们已显得训练有素,毫不懈怠地专心抹着水泥,修建着钢筋混凝土的小楼。他们的神色虽然还不像汉族民工那么严肃,但也没有了过去的笑容。他们中的一部分看来已掌握了现代建筑技术。他们的优势还在于造价便宜,能够充分利用旧建材,能够修建标准的藏式民居。他们在建筑市场的竞争力似乎正在复苏……

也许,伴随这种遥远的期望,动听的歌谣将永远消失。而没有歌声的劳动,剩下的,只有劳动的残酷。同样,从劳作中分离的那些歌谣,保护下来以后,复原的只能是一种假装的表演,而非一个民族快乐的智慧。

那么,我们该要什么呢?是底层人们的活路,还是他们欢乐的歌谣?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两者竟然成了一种对立,而这,就是我们如今生活的全部真实与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