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危险就《我的丁一之旅》给邹大立的回信(第4/4页)

《动物世界》中有句片头语:“有一天,当所有的动物都冲出牢笼,走向它们远古的栖居地,那一天便是野生动物的节日。”这差不多也是叛徒的心声吧。叛徒,最是可以验证政治是否正确,法律是否偏离了它的合法性根据,以及理想是否摆错了位置,或一个社会是否精神正常的试剂。

(注意:这里的叛徒,绝不包括旨在升官发财的出卖。)

我绝没有提倡放弃理想的意思。放弃理想,人将怎样?莫非也像野生动物,走向远古的栖息地?莫说这好或不好,只问这行与不行吧。

“姑父”的愿望着实诱人——退回到铸成大错之前的时空中去,让一切重新开始,但这只是无奈的安慰。据说,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已然“摒弃了绝对时间概念,取而代之的是每一位观察者所特有的时空概念,以至于宇宙空间内‘现在’的概念再也没有任何意义”16。但“现在”对于人——每一位观察者——却是有意义的,或其实,恰是意义造就了现在、过去和未来,从而造就了时间。所以倒退不得(比如退回到“康乾盛世”或“君主立宪”去),人在一条永恒行进的路途上,意义是其坐标;设若没有意义,你说“当下”是多久?在许多科幻作品中,人驾驶着超光速飞船回到了过去,并试图改造过去,依我看这是不可能的。倘若真有那样的运载工具,我们或可重新观察过去,却不可能参与其中。为什么?因为“时间”是由“意义”造就的,“过去”是被“往事”选定的,倘能参与,就又成了现在——以一种新的意义,选定了目前这新的时间。

“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我在这儿。”“丹青岛”上那位女子看懂了人的处境:所谓命运,即无穷的可能性中你只能实现一种,无限的路途之中你只能展开一条——譬如叛徒,譬如烈士或英雄、敌人或庸人……时间果然残忍,但尽管如此,奇迹或魔术也非一条拯救之路。

动物的牢笼是有形的阻挡,人的牢笼是无形的隔离。有形阻挡的摧毁可期于人性之良善,无形隔离的消除却要仰仗神的光照——单靠人的正义就怕会走向强权。理想的位置正与艺术相近吧,即人性的渴望与神性的引领。善与美,切不可强力推行,否则直接变成恶与丑。艺术不可以没有,正如梦想不可以没有,而戏剧正是“不可能的可能,不现实的实现”,就让它缭绕于梦中,驻扎于理性吧。但谁来把握这尺度呢?就看人有没有这样的智慧了。

愿丁一长进。愿“姑父”们在艺术的时空中得到安慰。即颂

大安!

史铁生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