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32/40页)
天阴得很沉,空气湿漉漉的。
“没准儿要下雪。”
“没准儿,嗯,得下。”
“要不就抽一根儿。”我伸出两个指头碰碰嘴。
“哈,你会!”
我们俩一人点上一根。看来他抽烟的水平还不如我,只是让烟在嘴里过一遍,不敢往肺里吸,唾沫把烟弄湿小半截。
“真抽没意思。”他说,帮我掸掸落在身上的烟灰,似乎与我的关系已经亲密。“我叫王建军。”他说。
“你哪届的?”
“高六七。”
“高六七?!”
他又改口:“初六六。”
“别逗了,你比我还大?”
“初六七,这回是真的,骗你是孙子。”
我上下打量他一回,看见他的裤脚接了一截,颜色比原来的深。
“嘿,你们那个大个儿真够奘的。”他说的是小彬。他好像对小彬有特殊的兴趣。“他得有一米八五吧?”
“差不多,一米八七。”
“嗬!”
“怎么啦?”
“不怎么。得留神前头那帮又抽烟又喝酒的家伙。”
“他们怎么?”
“想找不痛快。”说这话时的口气,仿佛那一帮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什么时候?”
“在北京站。老往我们这边瞟,老想跟我姐姐她们搭话儿。”
“说什么?”
“倍儿流氓。问我姐姐她们十几了。”
“哪个是你姐姐?”
“个儿最高的。那仨窝囊废!还真告诉人家,‘十八——’顶他妈我姐姐傻。”
“十八岁应该是初六八的。”
“那帮小子,抽烟抽得油着呢。”
“你姐姐是初六八的,你倒是初六七的?”
他一愣,笑了。
“我看你也就十五。”
“十六。真的!还差一个月。”
“你干吗也来插队?”
他满脸嘎笑顿时凝固,又慢慢消失。
门廊里,车轮轧在铁轨上的声音特别响,“咔嗒嗒——咔嗒嗒——”火车又经过一个小站,变换轨道,车厢摇摆得厉害,过道处的门晃来晃去“砰”地关上。一会儿,声音变成“空通通——空通通——”火车开上一座桥。
“瞧他妈这烟,还‘牡丹’的呢。”王建军从烟卷里揪出一根烟梗子,乘机冲我笑笑,那神气彻底是一个孩子。我忽然觉得我是很大了。
过道的门开了,三女中的一女来叫他回去。
“你姐姐找你半天了。”
“等会儿。”他慌忙把大半截烟扔掉,踩灭。
“快着!”
他只好回去,对我说:“咱们一路走,有你们那个奘哥们儿就行了,没人敢废话。”
“没的说!”我说。
那时候,知识青年中打群架的事不少。满怀豪情壮志去插队的人毕竟是少数。将来如果有人研究插队的兴亡史,不要因为感情而忘记事实。那时候,工宣队为了让大家都去,就把该去的地方都宣传得像二等天堂,谁也不愿意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就都报名,也就对工宣队的话相信一半,心想敢于百分之百说瞎话的人还没有出世。其实呢?出世已久。结果到了插队的地方一看,就都傻眼。譬如清平湾,简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那不是在上一个世纪,或上几个世纪。种地全靠牛、犁、镢头,收割用镰刀,脱粒用连枷“呱嗒呱嗒”地打,磨面靠毛驴拉动石磨“嗡嗡”地转,每一情景都在出土文物中有一幅相同的图画。分到手的粮又很少,预示了前途的不妙。被欺骗感就变成愤怒。这愤怒便取了一种可行的方式发泄,一些知青就开始胡折腾、打群架、拍婆子。心中空落,百无聊赖。拍婆子就是交女朋友,但不是谈恋爱,带了玩世不恭的色彩。有人羞于谈恋爱,却敢拍婆子。路上碰见个漂亮的女知青,走过去跟人家没话找话说,挨人家一顿骂也觉得心里热烘烘乱跳,生活像是有了滋味。
王建军想与我们结伴而行,格外看重小彬一米八七的块头,主要是想给他姐姐及另外二女找到保护。他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她们,又觉出自己难于保护她们,大约还看准我们几个挺老实。这孩子可谓用心良苦。
/三十二/
到了太原,开始下雪。在车站蹲了几个钟头,转慢车到了介休。买到了第二天的汽车票,又在小城里逛了一圈,天色已晚,觉得再去住旅店实在不合算。——光是睡一觉也得花六毛,决定还是在车站候车室去熬一宿。既然节约了三块六毛钱,大家又都赞成买点儿熟鸡吃。“买三只,每人半只吧。”卖熟鸡的老头儿提个匣子,点一盏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是一面油污的玻璃,透过玻璃隐约可见四只鸡安稳地躺着。老头儿从来没做过这么大笔的买卖,高兴得胡子发抖,说随便再给他添几毛,四只鸡就全是我们的,他也愿意赶紧回家去吃一口热饭,睡一个好觉。我们又给他添了四毛,托着四只鸡回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