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27/40页)

“没办法。没办法的事太多。”

“真是真是。真对。唉——”

“怎么回事你?”

她勉强笑笑,又勉强笑笑:“也许正像你所说,没办法的事太多。”

“就下星期日?”

“什么?噢,行。”

男生来了六个。女生来了三个,庄宁、沈梦苹和徐悦悦。徐悦悦又把她在美国的生活介绍一遍。她自己住一套房子,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兼书房,厕所、厨房、洗澡间都有。住处周围的环境很美,处处是草坪,小树林,白色和红色的小楼房,幽静的小路。春夏一片绿色环绕,秋天色彩斑斓,天发亮时各种鸟儿就叫起来。吃的东西非常便宜(只要你别老去下馆子,那可受不了),一个大冰箱装满了鸡、肉、蛋、菜、水果、饮料和鱼,够吃一星期;花一点儿时间自己做做饭,吃得很好。过节时请几个朋友来,施展一下中国的烹调技术(艺术,我说),把那些美国人都惊倒。

“你已经把我惊倒了。”仲伟说。

“嗯?”

“房子!你知道我现在住几平米?三口人,十平米,其中四平米漏雨。”

她说她本也想买一辆旧汽车,可她不敢开得太快,那样在高速公路上开就要被罚款,所以没买。她总搭她的美国老师的车,车开起来飞一样。她到她美国老师的家乡去玩过一趟(是在密西西比河边,还是在密苏里河边,我又没记清),总之是乡下,是牧场(还是农场?我这记性真不行)。她在那儿住了一星期。她老师的父亲经营着牧场(或农场),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忙于各种运动,譬如为残疾儿童募捐,为一些其他国家的难民募捐,或者去游行,抗议核军备竞赛什么的。她在那儿学会了骑马,在一望无际的牧场上跑。太阳出来时,雾气渐渐退散,露水依然闪光,牛叫,羊叫……

“你们知道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清平湾。”

“唉——”

“谢谢你的中国心。”

“别逗了。你们不理解,这是自然而然的。”

大家都垂下眼睛包饺子。

“其实那儿和清平湾一点儿都不像。他们家是一座很大的白色的房子,房子后面不远,有一片水塘。晚上他母亲总弹一会儿钢琴。我就想起陕北那些揽营生的吹手,喔儿哩哇啦的唢呐声。还有那时仲伟总在晚上拉小提琴。水塘那儿总有几个孩子在游泳,钓鱼,划一条漂亮的木船。有一天我一个人坐在水塘边,从日落一直到月光很亮,白房子那边又传来钢琴声,我忽然想哭,当然中国人善于不出声地哭。他来问我怎么了,我说你们美国人不会懂。他说他当然懂,很遗憾我会觉得他不会懂。”

大家又都沉默了一会儿。大约都想起徐悦悦已经三十多,还没结婚。

徐悦悦带回来一道难题:那个美国人爱上了她,她也喜欢那个美国人。可是她知道她必须要回中国来。

“怎么必须?”

“没人强迫我。而且那儿的生活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不习惯。”

“你觉得那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确实挺好的。”

“模范丈夫?”

“少废话,现在还谈不上。我大骂过他两回。我这人怪,我也知道我这人太怪,中国的很多弊端我可以说,可是我不许他说,他一说我就来火。他倒是不光说中国的,也说美国的。”

“这反而有失国格。好像中国人都跟你一样是‘极左分子’。”

“少废话!”

“而且不一定只有待在国内,才是爱国。”

“这我比谁都懂。可不知怎么的,我想我要是不回来,非忧郁而死不可。我不知道我干的一切事,都是在为谁。”

“不一定在中国才能为中国干事。杨振宁的成就对全人类都有益,其中也包括中国人。”

“这我比谁都懂。可我不行,我好像只有看见我是在为谁干事,我才能相信我是在为谁干事。我大概是个感情型的人。”

“那——他不能到中国来吗?”

“也许能来,但他能不能永远在中国,我不知道。我也不能那么要求他,他有他的祖国、事业。我也不相信我对他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能让他永远在中国。他的研究课题,目前在中国搞起来就很困难。”

“你呢?”

“什么我呢?”

“你的专业,回国后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