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18/40页)

“那就好咧——”怀月儿爷爷终于告一段落。

“什么好咧?大队分红好咧?”

“就是的,小队分红好咧。”他还有点儿聋。

“小队分红好?”

“嘛!”这次回答得明确。

男生看女生,女生看男生,又都四周看。怀月儿对我们的到来感到高兴,带着两个弟弟在炕上抛一只猪尿泡。猪尿泡里吹足了气,用线扎紧,像一只土黄色的气球。墙上贴了很多布票,仔细看,有过期的也有当年的。家家都买不起那么多布,娃娃们就把布票贴在墙上当画画儿看。

“那您说,是小队分红好呢?还是单干好?”

我们想引导他忆苦思甜。似乎只要证明了小队分红比单干好,就自然证明了大队分红更具优越性。

怀月儿爷爷愣了一下,把脸凑近些,压低声音问:“能哩?”颇为怀疑地看我们每一个人。

“什么能哩?”

“球,谁解不下这事?不是不敢言传?众人心里明格楚楚儿价。小队分红好,可还是不顶单干。”

大家又互相看,都没敢轻易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怀月儿爷爷是彻底的贫农,烈属,有三个儿子,一个死在青化砭,一个死在沙家店。

“这号话不敢乱说哩。”他从我们的神情中大约觉察出了什么,又专心于他的毛线了。一会儿又说:“随咋价。受苦人解开个球。”

我们又去问徐财,村里那个地主是谁。徐财说那人叫李正发,已经死了三年。

/十七/

在清平湾的头一年我们吃的国库粮,每人每月四十五斤,玉米、麦子、谷,还有几两青油。老乡们就说我们也都是“公家儿的”。老乡们常要吃麸子,吃糠,还吃一种叫“叶子”的东西(我至今不知该是哪两个字,查了《辞海》也无结果,总之比糠还难下咽);若吃一顿净玉米干粮便如过节般喜庆。老乡说我们:“这些窑里有办法。”“这些的老子都是中央的干部咧!”说的听的都点头,确认我们给公家为儿乃天经地义,每月吃四十几斤好粮无可厚非。

婆姨们常拿着鞋底聚到我们灶房前来纳,赞叹说,“这些吃的好干粮!”“洋芋菜、萝卜菜,浮面常见漂的油!”然后纷纷给我们以指教。北京式的窝头引得他们笑,说“这看糟践成了甚”,玉米面还是要发了蒸“黄儿”才是正道。菜要煮烂,否则岂不是生吃了?白面不如掺了豆面擀成杂面条条,切得细细的,调上酱和辣子,光吃白面能吃几回?我们二十个人,轮流每两个人做一天饭,都叫苦连天,手艺本来不济,被众婆姨一指点就更乱了套路,昏天黑地。这时就有见义勇为者,麻线绕在鞋底子上,挽了袖子下手帮我们做。做一顿好饭比做不上一顿好饭当然多了乐趣。另一个婆姨又帮着烧火,说灶火该整顿了,不然柴就费得厉害,等她家掌柜的山里回来给整顿一下,她家掌柜的整顿灶火有方法。她们都很称赞北京带来的粉丝,比她们漏的粉又白又细。饭做熟了,我们壮着胆子请她们也尝尝,她们都退却,开始骂腿底下的娃不听话,依旧拿起鞋底来纳。我们给几个娃掰一点儿白馍吃,娃的妈眼里亮起光彩,才想起让娃管我们都叫一遍叔叔。女生们没法叫,那儿没有相当于阿姨的叫法。

二十个人都宁可上山受苦,也不愿意做饭。那灶火实在难摆弄,常常天不亮就起来生火,直到太阳很高,仍然是满窑浓烟不见人,光听见风箱拉得发疯似的响。风箱声忽然停歇,浓烟中便趔趔趄趄地跳出两个人来,抹眼泪,喘粗气,坐在磨盘上,蹲在院当心,于朝阳光中和鸡鸣声里相对无言想一阵,又钻回烟中去。要把煤火烧得旺盛,必须有好柴。譬如狼牙刺,有油性,烧起来火势既猛又耐久。然而这柴砍来费劲。我们先跟老乡借一些,借的次数多了自觉无理,就只好偷一些,反正一样,都不还。偷的次数一多,又觉有违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教导,便终于发现了呐喊山上小庙的门窗和门槛。

小庙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雨,残垣断壁,处处长满荒草,几间小殿堂也表示随时要歪倒的愿望。那腐朽的门槛,干裂的窗棂、门框,正是上好的柴。我和金涛有一次到那儿去,先发现了这能源,能源有限,不宜告诉别人。轮到我们俩做饭时,就拿一把斧头去砍一块好柴。先用光了窗棂,又砍门槛。金涛说,这门槛不知是否祥林嫂捐的那条。

小庙里几尊泥佛,斑斑驳驳还有些彩饰在身上,中间一尊仿佛观世音。据说每个佛都有一颗心,或者金的,或者银的、铜的。我们俩在那泥胎后背砍开一个洞,果然掏出一颗心,是木头的。金涛掂掂那木头心,说这就够做一顿饭了,不用再砍门槛,门槛已经所剩不多。佛像前铺了许多麦秸,时常有些外乡人来这儿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