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的故事(第17/40页)
/十五/
那天砍柴回来的路上,看见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坐在山坡上哭,身旁放了一捆柴。这小姑娘也是追在我们屁股后头上山来砍柴的。
“怎么了你?”
她光流泪,不哭出声,用小脏手在脸上抹。
“怎么不回家?”
“砍柴时,把买本本儿的钱撂了。”
小姑娘小鼻子小眼长得挺秀气,脸被抹脏了,头发上挂着碎黄蒿。
“买什么本本儿?”
“小学校要开学哩。”
“丢在哪儿啦?”
“不晓得。这山上彻走遍,再寻不着。”
“几块钱?”
“三毛。还有买笔的。”
“这好办,回家吧。”
小姑娘嘤嘤地哭出声。“我大要打死我咧……”
“谁带钱了?”
大伙都摸兜。只小彬带了一块钱。小姑娘不接,却盯着那一块钱住了哭声。小彬把钱放在她膝上,她低头看着不动手,直到一阵风要把那张票子吹掉,她才一把捂住。这小姑娘就是怀月儿。
这事我已经忘记,去年回清平湾见了怀月儿,她跟我说起这事,我才依稀记起。她说她常记得这件事,记得小彬,“小彬的个子高得危险哩。他这程儿做什么?”我说:“他在一家公司里,当了官了。”“他跟刘溪结婚了是?”“你怎么知道他们俩的事?”“你们不是常笑他咧?”“不行,他们俩没成。”怀月儿听了沉默一会儿。
回来我跟小彬说起怀月儿还记得他给了她一块钱的事,小彬说“有这回事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说怀月儿你总记得吧,他说这名字记得。我说怀月儿是金涛的得意门生。他说金涛当小学老师那会儿,他已经当兵走了。我说怀月儿家就住在芦根沟门上。“芦根沟?沟门上?”我说怀月儿的大就是张富贵。这下他才想起来。
/十六/
张富贵就是前大队书记,在朝鲜打过仗,在国内也打过,头上一块很大的伤疤不长头发,所以总戴着帽子。帽子还是当兵时的帽子,已经发白,上了补丁,补丁也已发白。他之所以被降为第二把手,是因为他反对大队分红,主张小队核算。清平湾老少三百余口,土地是全川最好的,公社决定在这里搞大队分红试点,为了早日实现共产主义。
知识青年都赞成公社这主张,认为此乃历史前进必然之途径,改天换地当然之招法。由小集体到大集体再到全民所有制,最后消灭阶级以及赖阶级以生存的国家才能环球一片红,使三分之二还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全都过上好日子,这,无疑是一条革命的康庄大道。男女生坐在一起开了会,在女生窑里。男生低头耷脑地进来,女生都躲到一个角落去,油灯微光照亮之处都没人坐。然后开始互相催促着发言,渐渐说起来,总听见“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大家都觉得站到斗争前列去,坚决支持大队分红,要与张富贵斗争,但张富贵毕竟是同志,所以还应该把矛头指向真正的阶级敌人。村里有一个地主。“谁呀?”“是谁呀?”都不知道,光知道有一个地主。又严肃认真地探讨了一回理论。说到“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一节时,产生了疑问:清平湾目前没有半点儿机械化,人力、牛力、犁、镢头,与几百年前绝无不同,何以产生新的生产关系呢?大家沉默着坐了半晌。终于小彬想到:政治思想工作第一,生产工具不是生产力,掌握生产工具的人才是生产力,掌握了革命思想的人才是最先进的生产力。解决了理论问题,大家才松了一口气。油灯跳跃着,我心想这土窑洞里还真有马列主义。小彬说话时,刘溪一直看着他,这让他永生难忘。其实大家都一直看着他。
我们去找张富贵,想争取他。我们自信比梁生宝27和萧长春28水平高。张富贵偏偏是第二把手,这像小说。小说中的二把手常是要人来争取的。
张富贵不在窑里。炕上坐着个老汉,是怀月儿的爷爷,正捻毛线。在陕北,捻毛线,织毛衣、毛袜,都是男人的事。
“您说,大队分红好,还是小队分红好?”
怀月儿爷爷啰啰唆唆说很多,他不识字,又结巴,说得我们打了哈欠还不知道他要证明什么。窑里只有两只木箱,几个瓦罐。猪在灶台边“喀哧喀哧”蹭痒痒。灶台上睡着一只猫,时而睁一下眼睛看那只瘦猪。猪卷动了几下尾巴走开了。炕上一条毛毡,两条被。窑掌里一个很大的荆条编的囤子。木架上整整齐齐码了些红薯。满窑里就再没有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