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童话(第6/12页)
对家人朋友,我都不倾诉。我爱讲笑话,也乐于当谐星活跃气氛,但我不倾诉。
倾诉背后隐含着两层意思:信任和洒脱。
信任倾听的人;就算不信任,被嘲笑或传扬出去也无所谓。
这两种我统统不具备。
五年级夏天的一个下午,班主任召开了一堂临时班会,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实话实说”。
她和颜悦色,兴致勃勃。“央视小崔的《实话实说》,都看过吧。咱们班今天也来一堂实话实说。就说说你们的烦恼,压力,伤心事,实话实说,谁先来?班干带头吧!”
那时崔永元的《实话实说》真是火,或许她心中熊熊燃起了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使命感,或许想过一把主持人瘾,或许只是闲的。
不过“班干带头”四个字,微妙地证明了她并无真心。
班里先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大家的目光渐渐聚集到我们这些班干身上。
第一个举手站起来的是W。
W是宣传委员,我们不熟,但我一直欣赏她,甚至有点崇拜。她是我们班第一个开始看《花季雨季》的女生。《花季雨季》教会了她很多,比如被问起和某个男生是不是一对儿,别的女生都会脸红激烈地否认,甚至为了撇清而幼稚地扬言告老师,她却可以淡淡一笑,说:“我们只是朋友。”
我觉得她不像个小学生,她是初中生。初中生,懂吗?简直是太高级了。
班主任的突发奇想,正中了W的孤独。面对全班唯一一个成年人,初长成的少女有太多可以倾诉的事情。
我们在套话假话中浸淫多年,一开始讲“实话”会有点笨拙,但渐渐地,年轻生猛的表达如同溪水般找到了自己的流向。站在青春期的开端,荷尔蒙、迷茫学习成绩、做班干的委屈、不知名的勃勃野心、青涩的情感……她有太多可说。虽然一个都没说明白,但她很努力地在描摹自己的一颗心。
W的真诚激发了我们。班干部中女生居多,表达能力都不赖,每个人都跃跃欲试。青春期的委屈,吃力不讨好的班干工作,学不会的奥数(这个一看就是我说的)……不少人说着说着就泪洒当场。
十一二岁的小孩,我们脆弱着呢。
我至今仍然记得班主任越听越错愕的脸。班会进行到后半段,她频频看表,已经不再回应,但开闸的洪水却没有回头之势。后来她强行结束了班会,干巴巴地总结道:“大家能勇于表达。是好事。”不咸不淡的。
但哭成一片的我们并不介意。
谁也没想到,隔了几天,班主任忽然拿出了班里一个叫F的男同学的周记本,要我们认真听。
她就这么念起来,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那天踊跃发言的同学们,尤其是W——她是起头的人。
“老师,班会的时候我看他们哭,觉得很好笑。他们说的那些也算是挫折磨难吗?从小我的父母离婚了,没有人管过我。”
在安静的教室里,班主任将F叙述的颠沛流离的童年生活,清晰地念了出来。
念完之后,她略带得意地看着我们说:“F说得对,你们那些挫折算什么呀?你们看看F,看看海伦·凯勒,看看张海迪!这么点事就哭,不嫌丢人?一个个还是班干部呢!”
我克制不住地回头看。坐在最后一排的F,平时总是不声不响的F,红着脸,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全班都知道他父母离婚的事情了。
现在他与所有在班会上发言的人为敌了。
班干部们自曝隐私和短处却被反嘲,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还有一部分人将怒火转向了F,课间聊天时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爸妈离婚了也到处说,很光荣吗?”
F的感受我不得而知,但相信绝不是骄傲。
没有人责怪班主任。班主任可是老师啊,老师批评教育我们要坚强,这怎么会错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我起身去外面上厕所,那时我们小学还是旱厕,在教学楼外,每年都有学生掉下去。我发现W走在我后面。
她上完厕所出来,没料到我在外面等她。骄阳下,我俩躲避着对方的目光,却又都想说点什么。
我知道我想说什么。我想骂老师。在老师还等于神明的年纪里,我的思想是危险的。可我就是觉得她简直是个死三八,我直觉全班只有W会同意我。
但我们毕竟不是朋友。嗫嚅半晌,我只是问她:“刚才……老师……你怎么想?”
W清清冷冷地看着我,泪光一闪就不见了,依然像个初中生一样,摇摇头。
“没想什么,学会了一件事。”
“什么?”
“自己难过的事,就只是自己难过的事。我再也不会和任何人讲。”
这件事后来就过去了。
班主任做过的一言难尽的事情不止一件;伤害学生的老师,也不止她一个。学生时代凑凑合合也就过去了,记那么清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