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市里的风雨同舟(第12/19页)
可是第二天,仍是女人刚钻进厨房,男人就起了床。粥在粗陋的铁锅里翻腾,男人在洗手间里急急地搓洗着衣服。
还好有星期天。星期天,他们可以睡一个悠长幸福的懒觉。起床,接近中午了,女人开了冰箱,男人围了围裙,一起做中饭。理所当然,早饭被省略掉了。
这样的生活,他们持续了两年。
近来男人的胃部,突然有些不舒服。去医院检査,得知是胃溃疡。女人说怎么会胃溃瘍呢?我们一样的工作,一样的饭菜,—样的生活习惯。男人说管他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以后注意一下就行。女人说该不会因为星期天早晨饿肚子吧?男人说不可能,你也饿肚子,怎么没事?……你别乱想。女人说不行,以后就算星期天,我也要为咱们做早饭。男人说不用这么夸张吧?我们好不容易能睡个懒觉。女人说,必须要做……大不了吃完早饭再补睡……我已经决定了。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
难得盼来星期天,可是天刚蒙蒙亮,女人就悄悄起了床。她睁着睡意朦胧的眼,匆匆洗一把脸,去厨房把粥锅放上气灶。这时男人已经起床了。或许他会在客厅翻看一本旧杂志,或许会急匆匆地搓两把换下来的衣服。女人说怎么又起这么早……你还能睡一会儿呢。男人说不睡了……怎敢比你多享受呢……
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女人在咸菜碟里挑拣,为男人夹一小块。男人说不都一样么?女人笑笑。是啊,都是一样的咸菜,有什么挑挑拣拣的呢?
吃完饭,两个人反倒不困了。于是,女人给衣服打着肥皂,男人继续在搓衣板上哗哗地搓洗。洗手间满是大大小小的七彩泡沫,像他们平凡且缤纷的日子。
一堵墙,一段情
1959年,女人成了寡妇。丈夫突然撒手而去,撇下她和两个妞妞。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头一年,那年金妞三岁,银妞一岁。两个女娃天天趴在炕头上号啕,把女人啃得青一块紫一块。好几次女人动了死的心思,两只手各掐住两个妞妞的脖子,到最后,又缩了手,把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揪。
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在院里的麦秸垛下拣麦粒。去年的麦秸垛,女人幻想能在下面拣些麦粒给妞妞们熬碗粥。是春天,太阳无精打采地照着,院子里的月季刚鼓出花苞。女人饿极了,摘—朵花苞塞嘴里嚼,竟然满嘴甜香。女人乐坏了,忙摘了几朵往屋里跑。她说妞妞咱们有吃的了!跑得急,被门槛绊了一跤,下巴磕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女人仍咧开嘴笑,妞妞咱们有吃的了!
男人是女人的邻居,两家一墙之隔。下过雨,土墙垮掉一角,男人重新把土墙垒起来。却没垒到原来的高度,那里多出一个弧形的缺口。那缺口让女人颤颤地慌。
夜里女人听到院子里嘭嘭两声,像有人跳进来。胆战心惊的女人抽出枕头下面的菜刀,随时准备拼命。她等了很久,院子里再也没有动静。女人大着胆子来到院子,竟发现地上躺着两根翠绿的萝卜。女人湿了眼,拾了萝卜,去灶台燃了火。她要给两个妞妞熬些汤。她知道她们需要这两根萝卜。
女人对男人的感觉,只有畲怕。那是一个身高只及她腰部的男人,女人知道那叫侏儒。侏儒没有爹娘,更不会有女人。侏儒十几岁去上海混戏班子,混到三十多岁,又回到村子,就再也没有离开。有时女人不小心跟他打了照面,立刻魂飞魄散。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他长着一张猩猩般丑陋的脸,他的胳膊长及膝盖;他的两只眼睛深陷进去,闪着浑浊幽蓝的光。他笑着摸摸金妞的脸说,叫叔。金妞哇一声哭,像撞了鬼。
以后的每天夜里,那缺口都会飞来一些东西。半棵白菜,两片薯干,一根萝卜,或者几个麦穗。这些东西让女人和两个妞妞挺过了最难捱的三年。全国人都在挨饿,女人知道他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白天再见他,女人说兄弟,心意我领了,可是你也不好过啊。他笑。他说让妞妞们有口饭吃。女人抹一把泪,转身走,又顿住回头,她说兄弟,如果夜里闷,就来嫂子家坐坐。那张丑陋的脸就红了。红了后,就不再吱声,低了头匆匆离开。
夜里女人坐在院子里等他。等来的,却是从缺口扔过来的一把黄豆。女人就着月光慢慢地拣,边拣边哭,直到天明。
饥荒终于过去,尽管仍然吃不饱,却不至于饿死。可是夜里仍然有东西从那个缺口扔过来,从不间断。白天女人遇见他,说,兄弟,别再扔了,用不着了。他嘿嘿笑,不说话。晚上,女人家的院子里,仍然会多出一些东西。
灾难说来就来,没有任何前兆。村子里突然多出一些奇怪的标语,然后有人将男人揪上土台,喝令他站好。他们向他抽耳光啐口水,昨天还亲如一家的父老乡亲,突然变得如魔鬼般狰狞和恐怖。他们怀疑他在上海通过敌,甚至为敌人送过情报。也许他们真的是怀疑,也许,那不过是他们必须完成的一顶任务。男人挺起胸膛,大声喊,一派胡言!当然,他的回答为他招来了更多的耳光。女人远远地看着,心一下一下地紧,仿佛那些耳光打中了自己的心脏。中午他们命令他站在村里麦场上,以接受更多夏天毒辣的阳光。女人偷偷烙两个饼,夹上两块咸菜,对金妞说,瞅着没人时候,塞给你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