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爱与死(第5/5页)
后来,她远走东京,一去没有了消息。这是颇费猜量的。及至回国,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墓前看他。她几乎倾注了全部的情感,不停地作文,写剧,以此纪念她所敬爱的人。
37 梦二
上海时期,他经常去内山书店,其中有一个目的,即与山本初枝倾谈。她住的地方,就在书店的后面。
他给山本夫人的信,在日本友人里面,份量仅次于增田涉。他与增田通信,主要讨论翻译及学术问题;与她的通信,内容更多关涉生活和情感方面。对于时局的观感,也较其他人为直接。像“中国式的法西斯”,“白色恐怖”,“政府及其鹰犬”,“网密犬多”的话,像“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的手枪”,“试看最后到底是谁灭亡”,“非反抗不可。遗憾的是,我已年过五十”的话,无论诅咒或感慨,在其他通信中是罕见的。对中国社会的关怀,可谓心灵相通。他致信增田说,山本夫人不能来上海“是一件寂寞的事”;而致信山本夫人,则几乎每信必诉说“上海寂寞”,更为其他信件所罕见。
有一封信,说到“君子闲居为不善”时说:“尤其是男性,大概都靠不住,即使在陆上住久了,也还是希罕陆上的女性……”是很有点意思的。还有一封信,说到自己也在家里看孩子,便说:“这样彼此也就不能见面了。倘使双方都出来漂流,也许会在某地相遇的。”
漂流是一个白日梦。
家是坚固的城堡,不能移动的。
难怪山本夫人初闻他的噩耗立即失声痛哭。他是她所挚爱的。她发誓要写一部关于他的传记,如果对他没有足够的了解,对他的生平不曾拥有足够的材料,这种设想是不可能的。后来,传记没有写成;但作为一位歌人,每逢他的忌日,都没有忘记作诗,吊慰她心中的那具寂寞的魂灵。
38 梦三
他喜欢裸女画。
居室妆台上方放置的三幅木刻,其中两幅便是裸女:一幅《夏娃与蛇》,一幅《入浴》。两幅木刻,都是他所爱的德国画家毕亚兹莱式的,纤柔,神秘,而更富于原始爱欲。
还有一幅装饰性很强的小小木刻画,被他放在枕边,不时地拿出来自赏。画面上:一个诗人手握诗卷在朗诵,地面玫瑰盛开;远处,有一个穿着大长裙子,披散了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跑……
这是什么意思?
萧红不知道,许广平也不知道。
39 梦后
富于青春活力的生命,柔情,自由无羁的精神交流……如果这一切都只能得自梦中的给予,可知生活本身的匮乏。
当一个人把全副心力投入社会性工作,完全沉湎于现实斗争,实际上等于帮助社会完成对个人的占有。这种极其悲惨的个人牺牲,可能出于对个人问题的无意的舍弃,但也可能出于有意的遗忘。
七
40 求索
所爱的人在哪里?
如果连最亲近的人也相距如此遥远,那么,在茫不可及的社会上可能寻到更亲密的人吗?
41 爱与憎
难怪他要“爱对头”了。
在《复仇》中,他让耶稣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悲悯他们的前途,仇恨他们的现在。在《颓败线的颤动》中,他让垂老的女人冷静地走出深夜,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在《死后》中,他让死者表示至死也不给祝他灭亡的仇敌矢口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他小说中的许多人物都是在无爱的人间死掉的,而实际上,他生活中的许多人物都是在无爱的人间死掉的。最后,连他本人也将死于无爱。他不甘屈服于死对爱的战胜,说是“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乃是因为死对爱的战胜,正好使他无所眷顾、无所忌惮于无爱的人间,而成为满布怨敌的社会的顽固的敌人。
42 水与火
超然的心,他说须得像贝类一样,外面非有壳而且有清水不可。不肯超然的心,自然得不到壳的保护和水的濡润;于焦灼中自燃而为愤火,终至焚毁了自己,并以此照见周围的黑暗。
43 本原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1996年7月31日-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