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的鹿(第3/3页)

无论孔子还是佛陀,从来都不曾在自己的时代命令门人弟子把语录记下来,以遂流传千古的私心。佛陀在觉悟后的第一瞬间,本欲趣入无余涅槃,即离开此世肉身亡去。因为诸天请求,才答允住世说法。《大智度论》里讲这一段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要说明,法音之所以宣流,有它的殊胜因缘。假如佛陀不因人请而说法,或是为追求不朽而说法,所说之法就一钱不值了。

不朽不是可以求得的。孔子说,“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论语》之所以要收这一句话,和《大智度论》里之所以要讲述住世说法的一节,意义是一样的。佛陀有什么值得崇拜的特殊缘故呢?并没有。佛陀在证悟之前,只是个平常人;在证悟之后,依然是个平常人。智者之所以崇拜佛,全是因为法的缘故。而智者之所以不崇拜佛,也是因为法的缘故。正因如此,禅宗祖师之呵佛骂祖,烧像取暖,才适足以报答佛恩。而懵懂的禅和子效颦妄作,则是愚中之愚。佛,只是法的图腾而已。至于佛经的文字,佛像的器物,更是图腾的图腾了。

但图腾的存在也有它的必要。一件事物其体虽无,其用则有。比如善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没有一样分子原子可以构成善和恶。但善和恶,又是在这个娑婆世界上真实存在的。虽然不由物质构成,但的的确确存在善举和恶行。用佛教的话说,善恶脱离了物质界,不属于“色法”,但属于“行法”。

在娑婆世界,有对善和恶加以区别的必要,有先定地认为善恶真实存在的必要,就像康德认为道德在实践理性中的重要性一样,像基督徒认为上帝的确凿一样。善和恶的区分不是佛教的真谛,但唯有经由俗谛,才有可能通往真谛之门。唯有认定道德在此世真实不虚,人类才有克服自身先天缺憾的可能性。

天生面容姣好的人,自然比丑陋的人更容易受到欢迎。但是,一个相貌平庸的人如果拥有善良、慈悲的美德,会比一个相貌妖冶却残忍、阴毒的人,容易收获更多的关心和爱。同样是漂亮,却有“姣好”和“妖冶”的分别,这也是善恶和道德存在的证据。由于它们的存在,一个人先天的缺憾,就不再不可克服。我们喜爱一个人,多半不是因为这个人的物理构成如何,而是因为这个人身上凝结着许多美好。美德在他身上栖息,得以吸引更多的渴望美德的言行举止在此聚集。所以一个智慧的人,就容易拥有睿智的朋友。一个善良的人,就容易收获善意的回馈。不是美貌把美聚在一起,而是善法让善聚在一起。

所以,为什么那么多人来瞻仰菩萨呢。正是因为,菩萨身上汇聚了善,汇聚了慈悲。为什么菩萨是慈悲的呢?是因为,人类在定义菩萨的时候,就设置了这个属性。慈悲是菩萨的定义。正如,觉悟是佛陀的定义,而威严是金刚的定义。人类渴望拥有慈悲、觉悟、威严诸种品德。这些品德无法看得见摸得着,而菩萨、佛陀、金刚则可以被观瞻和想象。因此,菩萨、佛陀、金刚,就成了慈悲、觉悟、威严的名号。而石头、泥塑、木雕,则是它们的化身。人类真正需要的不是菩萨、佛陀和金刚,而是慈悲、觉悟和庄严。唯有践行这些美德,人类才有可能超越自身天然的局限。其体虽无,其用至大,这种大机大用,即佛教所说的报身功德。

因为这个缘故,人类可以扭转自身先天的缺憾,使之不再具有决定的意义。可以让自身不再像鹿那样,在被外物的役使和主宰中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