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窄门(第2/4页)

革命一词的原义是复辟!对于今人来说,这个语义学上的再发现实在需要一点想象力才可以接受。我们通常理解的革命,不是向后回溯,而是向前瞻望,不是回到过去,而是去向未来。阿伦特说要理解革命的现代意义,“我们必须转向法国大革命和美国革命”,但与此同时,她又警告我们说:“必须考虑到,在两者的最初阶段,参加者都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恢复被绝对君主专制和殖民政府的滥用权力所破坏的和践踏的事物的旧秩序。他们由衷地吁求希望重返那种事物各安其份、各得其宜的旧时代。”

“各安其份、各得其宜”这八个字让我们怦然心动,柏拉图对正义的理解不也正是如此——城邦的正义就是生意人、辅助者和护国者各归其位、各司其职?反之,当三种人不安于室,试图扩大自己的领地,僭越彼此永恒固定的界限时,正义就堕落为不义。米什莱在《法国革命史》中说:“什么是大革命?这是公正的反抗,永恒正义的为时已晚的来临。”归根结底,无论是以复辟旧世界为己任的革命者,还是以创造新世界为宗旨的革命者,基本逻辑都是一样的:为了实现所谓的永恒正义和秩序。

哥白尼的“革命”虽然仍取“持续不断地旋转运动”的古义,但有一点极富现代性,它彻底颠倒了太阳与地球之间的主次关系,现代革命正是意在通过上下颠倒旧秩序来实现新正义。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大革命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答案是:“这场革命的效果就是摧毁若干世纪以来绝对统治欧洲大部分人民的、通常被称为封建制的那些政治制度,代之以更一致、更简单、以人人地位平等为基础的社会政治秩序。”

胡风在1949年11月12日夜11时改定的长诗《时间开始了》,有这样一句:

时间!时间!
你一跃地站了起来!
毛泽东,他向世界发出了声音
毛泽东,他向时间发出了命令
“进军!”

“时间开始了”,这个说法非常准确地把握住了现代“革命”的本质属性:革命不是在一个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漩涡里沉浮,而是挣脱出来,跳跃出来,讲述一个从不为人所知、也从不为人所道的新故事。从此,现代革命就不再是复辟,而是开创新世界,打造新人民。革命意味着时间开始,意味着开端,就像耶稣降生,他打破了古代的时间概念,

三、革命与人民

现代革命就像一个魔咒,叫醒了沉睡中的人民,这是一个全新的政治族群,它曾经是臣民,是子民,是狗苟蝇营的乌合之众,是目光短浅的穷老百姓,但是革命让他们脱胎换骨,他们开始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他们被告知并且相信法律来自于他们的意志,任何强力要想成为合法的权力都必须获得他们的认可。

法国大革命第一次真正叫醒了人民,也正因为此,法国大革命一直被视为是现代革命的模板,革命的善与恶、黑和白都可以在法国大革命这个大熔炉中找到它们被烧变形的残渣。

可是如果我们拓宽革命的视野,就会发现发动革命其实并不一定要叫醒人民,至少不用叫醒所有的人民。

比如英国的光荣革命本质上就不是人民革命,而是托利党人、辉格党人和威廉之间的三方势力角力与妥协的结果。伦敦的市民曾经上街游行抗议詹姆士二世,但是人民并未登场亮相。英国传统思想中虽有“诛暴君论”,认为“暴君是人民公敌,诛暴君不仅是合法的,而且是正义的”。但即使是激进的辉格党人,大多数人也对暴力持反对态度,认为改善宪法和扩大臣民自由无需采取反抗行动,即使反抗也只能由上层人物进行,而不是发动一般民众。

美国革命最初也没有唤醒大多数的民众。独立战争前,15%〜30%的殖民地人民主张保皇,近一半的人不置可否,余下的一小部分坚持战争。美国国父中的绝大多数都对宗主国的制度文化怀抱善意和尊敬,富兰克林常驻英国,直到最后关头仍在谋求避免革命的可能。结果呢,谁赢他们跟谁。

所以革命无需唤醒所有人。辛亥革命就没有叫醒阿Q,辛亥革命还是成功了。事实上,综观历史你就会发现,革命会否爆发,人民是否准备好了是个伪问题。而革命爆发之后诞下的究竟是龙种还是跳蚤,人民是否准备好了是一个半真半假的问题。

说它是一个半真的问题,是因为在人民尚未真正理解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真义时赋予人民太过崇高的权力和地位,将会释放出堪比长岛原子弹一样恐怖的能量。法国大革命的确唤醒了人民,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人民也的确没有完全准备好,所以才会在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时期,至少16 594人因反革命罪而丧生断头台。毕希纳在《丹东之死》中描写的场景虽富戏剧感,但绝对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