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第3/4页)
虽然我接受蒙克的判断,但是在我看来,即使维特根斯坦有过同性乱交的经历,也无损于维特根斯坦的人格魅力。须知维特根斯坦虽然有着最为鲜明的圣徒气质,但他并不生而就是一个圣徒,就好像虽然在思考哲学和逻辑时,他的每个细胞和毛孔都渗透着天才的光芒,但是维特根斯坦也时常陷入“我真是个该死的傻瓜”的自责之中。
有人赞扬G.E.摩尔孩子般的单纯,但是这对于维特根斯坦毫无价值:“我不能理解,除非一个孩子也值得为之得到赞扬。因为你谈的单纯不是一个人为之拼争而来的单纯,而是出自天然的免于诱惑。”对于维特根斯坦而言,人生的确就是一场彻底的自我清算,一场与自己的本性进行的战斗。
因此,在这本传记中,我们读出最多的不是浑然天成的哲学天才和道德圣徒,而恰恰是在担负起天才的责任之后,维特根斯坦对自身的褊狭、软弱、伪善以及绝望的永恒克服。维特根斯坦总体人生态度的核心是成为“自己之所是”,这意味着“真实于自己是不容违背的责任”。其中,对他而言也许是最重要的一个面向就是--成为一个卓越的人,但不要设法表现是一个卓越的人。
罗素曾说维特根斯坦也许是他所见到过的“传统观念里的天才的最完美范例,激情、深刻、强烈和强势”。蒙克的独到之处在于,他能够始终保持克制,虽然全书充满了激情,但是这些激情不是蒙克本人的激情,他把自己藏在后面,通过排列组合各种硬事实和硬材料,让维特根斯坦的激情去推动整本书。
现在我们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这种决不姑息的自我清算究竟能把维特根斯坦带到哪里去?细细品味下面这两句话也许会有所助益:
“当一切有意义的科学问题已被回答的时候,人生的诸问题仍然没有触及到。”
“在我做哲学的方式中,哲学的全部目标是给出某种形式的表达,从而使特定的不安消失。”
维特根斯坦曾经这样描述自己的哲学工作:“我破坏、我破坏、我破坏。”仿佛一头闯进瓷器店的犀牛。但是维特根斯坦要砸碎的不是精致美妙的瓷器,而是对智性生活不必要的困扰,是那些力图在寻常事物中“看出古怪问题”的哲学诱惑。对于生活的清算同样如此,它不是要将自己连根拔出,而恰恰是要把自己重新放回。维特根斯坦说:“一种表述只有在具体的生活之流中才有意义。”同样的,蒙克认为,“若能把自己的生活事件放进某种模式,那将是维特根斯坦的一种慰藉。”
对于维特根斯坦而言,这种生活“模式”可以是19世纪末的维也纳文化氛围,可以是托尔斯泰式的基督徒生活方式,或者干脆就是与智性生活彻底无关的纯体力劳作--维特根斯坦不是没干过这些事情,他曾经先后当过乡村教师、建筑设计师、园丁以及医院的护工。
只是仿佛就像是一个咒语,他身上最最鲜明的几个身份都让他永远无法把自己放回到某种模式,比如,作为曾经的奥匈帝国遗民,作为犹太人,作为同性恋者,以及作为哲学家,所有这些身份都让他天然地不属于任何一个共同体。一位朋友曾这样回忆说,维特根斯坦使他想起《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阿辽沙和《白痴》里的梅什金:“第一眼瞥去,那模样是令人心悸的孤独。”
维特根斯坦说:“写出好的哲学和对哲学问题做出好的思考,这是一个意志的问题,更甚于是一个智性的问题--抵抗误解之诱惑的意志、抵抗肤浅的意志。妨碍一个人获得真正理解的,常常不是他缺少智性,而是他的骄傲。”其实,哲学如此,生活亦如此。
在生命最后的阶段,蒙克给我们描述了一幅异常安详的画面,维特根斯坦和他的房东太太贝文夫人成了亲密的朋友,他们每天晚上6点散步至小酒馆。贝文夫人回忆说:“我们总是要两杯波特葡萄酒,一杯我喝,另一杯他饶有兴味地泼到蜘蛛抱蛋盆栽里--这是我知道的他的唯一不老实行为。”他们之间的谈话异常的轻松,维特根斯坦从不跟贝文夫人讨论她不理解的话题,“所以在我们的关系中我从未觉得自己次等或无知”。
看起来,维特根斯坦终于和生活达成了和解。1951年4月28日,维特根斯坦去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
维特根斯坦的一生,无论在智性上还是灵性上,都呈现出一种“生活中骤然凝聚起来的密度之美”。或许有人觉得这样的人生让人窒息,或许有人因为这座迷宫太过繁复,而对本书望而却步。对于这些有畏难情绪的读者,我依旧强烈推荐这本传记。我的一位朋友曾经告诉我,阅读此书让他回忆起早年读金庸的感觉,对于这个奇怪的比喻我一点都不诧异,因为在这本书里,你不仅可以读到精神世界里的金戈铁马,更重要的是,你看见的不只是天才,更有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