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战后(第14/15页)
然而,法朗士先生却不同意这样的观点。您的准则是什么?他在《巴黎评论》上发表的这篇文章中向我们提出了这个问题,那是他为该杂志的新任总编安德烈·肖美鸣锣开道的文章。在他向我们推荐的那些写作拙劣的作品当中,他援引拉辛的《致无中生有者的信》348为例。我们拒绝接受作为原则本身的这种“准则”,它也许意味着针对形式多样的思想的一种特立独行的风格。即使我们终究必须选择一个准则,而且是一个在法朗士先生看来并不沉重的准则,我们也永远不会选择《致无中生有者的信》。没有什么比它更加枯燥、更加贫瘠、更加短命。让思想内容贫乏的一种形式变得轻盈和优雅并不难。然而,《致无中生有者的信》却并非如此。“我甚至并不认为您来自波尔罗亚尔修道院,正如你们当中的某个人所说的那样……有多少人曾经读过他的信,如果波尔罗亚尔修道院没有采纳这封信,如果这些先生没有散布这封信,人们也许根本就不会看到这封信,”等等。“当您说到夏米雅尔先生发出一声叹息,他的大写字母O只是数字0(零)的时候,您以为您的话十分逗趣……显而易见,您在竭力讨人喜欢;然而,这不是讨人喜欢的办法。”当然,像这样的重复并没有遏制圣西蒙的一句话造成的冲动,然而,此时此地,冲动、诗、甚至风格究竟何在?事实上,致“无中生有者”作者的这些书信跟拉辛与布瓦洛交换他们关于医学的见解却又极少医学成分的可笑通信几乎同样低劣。布瓦洛的附庸风雅(确切地说,这就好比如今的一位政府雇员对官方世界的极端恭敬)竟然让他更加偏重路易十四的意见甚于医学咨询(最明智的做法莫过于不提出任何意见)。他坚信不疑地认为,一位成功地占领了卢森堡的王子是“禀承天意”,他只是在宣示甚至医学上的“神谕”。(我确信,我的老师莱昂·都德先生和夏尔·莫拉斯先生以及他们可爱的竞争对手雅克·邦维尔先生349对德·奥尔良公爵的钦佩恰如其分,他们总不至于为此向他远程请教医学见解。)再有,布瓦洛补充说,当有人得知国王曾经打听他的消息时,他怎么不会由于深感荣幸而“失声甚至无法言语”?
我们不能把这一切归咎于一个时代,在那个时代,书信风格向来如此。姑且不提遥远的过去,一六七三年的某个星期三(据说是十二月),换句话说,恰好在一六六六年《无中生有者》问世与一六八七年拉辛同布瓦洛通信之间,德·塞维涅夫人从马赛的来信中写道:“这座城市以其独特的美让我痴迷陶醉。昨天,天清气朗,我得以看见大海、城堡、山川和城市,那个地方令人惊叹。一群骑士昨天前来迎候德·格利尼昂先生的到来;一些熟悉的名字,圣埃兰家族,等等;冒险家、宝剑、式样时新的冠帽,所有这些画面令人联想到战争、小说、登船、冒险、锁链、镣铐、奴隶、劳役、俘虏,对于喜欢小说的我来说,这一切令我心驰神往。”这显然不是我喜欢的德·塞维涅夫人书信的其中之一。尽管如此,从这封信的构思、色调和真实性来看,好一幅栩栩如生的卢浮宫“法国论坛”图景!这位伟大的作家懂得如何进行描述。这幅画是如此宏伟壮丽,我谨以此画献给我的朋友德·加斯泰拉纳侯爵,德·塞维涅夫人(她再三重申)曾经为能够通过格里尼昂家族与侯爵家族350结缘而深感骄傲。
相对这样的篇章而言,我们刚才提到的贫乏通信简直不足为道。然而,布瓦洛的通信显然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位杰出的、有时还是可爱的诗人。毫无疑问,拉辛曾经在天才的歇斯底里中挣扎,至高无上的理智控制了这种情绪,对他来说,这种歇斯底里以无与伦比的完美在他的悲剧中模拟潮涨潮落、花样百出的跌宕起伏,尽管这一切完全受到激情的操纵。然而,所有的告白(一旦让人感觉到难以接受就立即收回,如果在显而易见的情况下担心不被理解就再三重复,在无数的转弯抹角之后直截了当地进行明目张胆的夸张)为《费德尔》的某个场面注入了独一无二的生机,这样的回顾只能给我们留下惊叹,却无法让我们拜倒在《致无中生有者的信》面前。如果我们绝对必须接受来自这些书信的准则,那么,在法朗士先生认为人们已经根本不懂得如何写作的某个时期,我们会更加倾向于杰拉尔·德·奈瓦尔题赠大仲马的那篇(关于他的半疯状态的)前言:“它们(他的十四行诗)一经解释就会失去原有的魅力,如果有可能解释的话;至少请告诉我它们在表达方面的价值;要是说我身上也许会有最后的疯狂,那就是自以为我是诗人:只有批评才能治愈我的这种疯狂。”原来如此,如果《无中生有者》可以被当作优秀的写作,更加出色的写作的准则,那么我们就不需要任何种类的“准则”。事实上,(法朗士先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一点,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所有的一切),有时会突然冒出一位独特的新作家(我们姑且把让·季洛杜或者保罗·莫朗称为这样的新作家,如果您愿意的话,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将莫朗与季洛杜相比较,比如在无比精彩的《沙托鲁之夜》中将纳托瓦与法尔科纳相比较,而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位新作家读起来通常非常吃力而且十分费解,因为他用一些新的关系连接各种事物。我们很容易跟上句子的上半截,接下来我们就不知所云了。我们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仅仅是因为新作家比我们更加敏捷。独特的作家和独特的画家概莫能外。当雷诺阿开始绘画的时候,人们不明白他要表现什么。今天,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说,他是十八世纪的一位画家。人们现在说这句话已经无须顾虑时代的因素,然而,即使是在十九世纪中叶,承认雷诺阿是伟大的艺术家也并非易事。为了获得成功,独特的画家、独特的作家必须采用眼科医生的方式。治疗——通过他们的绘画、他们的文学——并不总是令人愉快的。当治疗结束时,他们会对我们说:您现在再瞧瞧。请注意,世界不是一次性创造出来的,而横空出世的一位新的艺术家——与老艺术家迥然不同——经常会将这个世界十分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羡慕雷诺阿、莫朗或季洛杜的女人,在治疗之前,我们拒绝把她们看作女人。我们希望在森林里散步,第一天的森林在我们看来就好像是除了森林之外的所有一切,仿佛一块色调千差万别的地毯却又恰恰缺少森林的色调。这就是艺术家创造的那个不能持久的崭新天地,它只能持续到一位新人崛起为止。这个天地还有许多可以增添的东西。然而,在阅读《克拉莉、奥洛尔和德尔芬》的同时,读者已经猜到了这些东西,他们将比我更了解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