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名家名作与个性阅读(第7/26页)

就这样,笛福时时都把一只土罐子放在最突出的位置上,从而为我们描述了那些遥远的岛屿,描述了栖息着人类灵魂的荒凉之地。由于他坚信,他的这个罐子是实实在在地用泥土做成的,其他一切不那么实在的东西都必须以这只罐子为核心——就像用一根实实在在的绳子把虚无缥渺的宇宙连在一起;所以,当合上这本书时,我们不禁会想:倘若我们能真正领会这只土罐子的含义,那么它一定会给我们以莫大的启示,而这种启示,就像我们遥望星光灿烂的天穹、连绵起伏的群山和波涛汹涌的大海时所得到的启示一样,也能激发人心,也同样能让我们领略到人类大无畏的雄伟气魄——既然如此,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说这本书不能完全使我们满意?

随斯特恩先生作一次「感伤的旅行」

《感伤的旅行》这本书的文体很特殊,就像一种半透明体,没有那些通常会把作者和读者隔开的陈规俗套,而是尽可能地使我们贴近生活。这本书给我们的印象是,斯特恩拥有非凡的才能和高超的技艺——这无需看他的手稿也能得到证明。尽管许多小说家都相信,扫除小说创作中的陈规旧套、让小说家和读者像聊天似地直接对话是可能的,但真去进行这一尝试的人,却不是半途而废,就是把小说写得既芜杂又冗长。唯有斯特恩,他不仅坚持这一尝试,还把他的小说写得相当完美。他的文笔精确无比,读来给人的感觉是,好像他潜到了波澜起伏的人心深处,把人心中极其微细而又瞬息万变的种种情感、幻想和冲动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又把那里的一切都分毫不爽地、绘声绘色地摹写了出来。而且,他还把流动不定的东西和稳固不变的东西巧妙地结合到了一起,就如潮汐退去后的沙滩,看似静态的,但那一道道像大理石花纹似的波纹,又分明显示出潮汐流动的形态。

斯特恩

诚然,斯特恩要这样做,还得有不寻常的个性。有许多作家的天才是不带个性色彩的,譬如托尔斯泰,他一旦把人物创造出来,就摆在我们面前由我们自己去判断。斯特恩则不然,他总要亲自出面,引导我们去和他笔下的人物交往。假如我们从《感伤的旅行》中把那些充分流露出斯特恩个性的部分统统抽掉的话,那么这部作品的内容就所剩无几了,或者说,马上就变得空空洞洞了。斯特恩没有给我们什么宝贵的知识,也没有大谈什么哲学。他只是告诉我们,他从伦敦出发外出旅行,而且「走得那么仓促,连英国正在和法国打仗这件事也忘记了」。一路上,他也毫不注意哪里有一幅古老的壁画、哪里有一座著名的教堂,或者哪里的农村景况很惨之类的事。是的,他确实是在法国旅行,但他真正经历的,则是他内心的旅程。若说有什么惊险的话,也不是遇到了强盗或者被困在悬崖上,而是他内心深处发生了一系列不寻常的变化。

从这样的角度来写旅行,本身就是一大创新。因为在当时,旅行家仍然是缩手缩脚的,写游记每每都落俗套,总是写大教堂如何如何宏伟啊,人站在它旁边显得多么多么渺小啊。斯特恩却毫不理会什么大教堂,在他看来,一个手提绿布口袋的乡村姑娘,或许比巴黎圣母院更值得注意;也就是说,他认为世上并没有什么永恒的价值尺度。一个少女,也许比一座大教堂更有意思;一只死驴子,也许比一个活着的哲学家更能给人以启迪。这完全是由各人自己的观点所决定的。而从斯特恩独特的观点看来,真正重要的总是些小事,而非什么大事。譬如,一个法国理发师说到假发扣子时,就比一个法国政治家发表演说时更多地显示出法国人的个性。所以,他说我觉得琐碎小事要比国家大事更能使我看出各民族的特性,至于那些各国领导人的所谓言论,就更加分文不值了,不过是些千篇一律的夸夸其谈。」

所以,一个人若想和斯特恩一样作一次「感伤的旅行」,若想看到生活的真相,大白天跑到大街上去是没有用的,而应该在黄昏时分走进那些幽深的小巷,到那里去观察一个个不被人注意的阴暗角落。他还必须掌握一套「速记符号」,以此把人们脸上转眼即逝的表情和无意间做出的种种举动都「翻译」成明明白白的语言。这种「翻译法」,斯特恩经过长期磨练,已非常精通。他说由于我习惯这样做了,所以我现在做起这件事来似乎是自动进行的。每当我走在伦敦街头,我就会一路走一路做着这种『翻译、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圈里,也一样,我有好多次只是站在一些上流人士的背后,只,听到他们说了三个字,就马上从中『翻译』出了二十段对话,然后我又把这些对话写在纸上,竟然准确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