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31/36页)
替代的必须是有道德意涵的目标,然而,这些的确亦有着道德意涵的新目标仍不免遗憾,它们终究是个别的而非普遍的,是局部的而非整体的,是耗时的但非永恒的,这里便一直存在着一个失落,一个在心甘情愿和若有所失两种并存的心绪间的断裂,一个完整或直接说就是完美世界的终极渴望和永远遗落。
合当道歉的我们这一代
讯息如歌,因风传递需要时间,亦会衰竭以及变异,《麦田捕手》及其相关这一代的讯息,穿越过辽阔的太平洋,抵达我们耳中,大致已整整晚了一个十年期一个decade以上了,于是成为我们这一辈如今年过四十岁之人挣扎成长和启蒙里一个奇异、但因此也印象深刻的断续杂音,一个小而诱人的窗口。
在彼时封闭冷凝的岛国空气中,除了借助留学,我们能够背起行囊真的出走的人不多,但我们也多少因此有点不同,有点怅然若失,比三十年次那种贫穷兼封闭到难有想像力的一代复杂而难以管理,但也不及五十年次往后的下一代那么明确、那么有效率、那么无牵无绊、理直(当然,更通常理不一定直)气壮。
我们有着荷顿式的要命懦怯和脆弱,以及心不在焉,我们戒除不了对于现实世界心狠角力的价值和意义的怀疑,不容易全力以赴,于是也就不擅长而且看起来容易退却,所谓The Beat Generation,一般译为失落的一代,垮掉的一代,然而从现实世界的体现形式来看,直译成荷顿般“挨扁的一代”似乎更加传神——我们说来还真跟荷顿像得无以复加,只语文科一门及格,其他六科全当,适合讲故事写小说(四十年次这一代的台湾小说家真的是台湾小说空前的书写高峰,而且看眼前这般光景,还复可能绝后个好几十年,起码在我们可观测的未来),但我们拙于在“不诗意”的现实获胜。
历史没有宽容我们这个,似乎还准准抓住我们的痛处撒盐,就像欧陆一八四八年那一代总结于平庸、满街密探的权力掠夺高手拿破仑三世一样,在我们长成理当担负社会责任的壮年时刻,如同我们这一代人之一的陈芳明所指出的,我们也让权力交到这一代人中最平庸、最差的一个人手中——从意义到语义,我们的确都是挨扁的一代。
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陈文茜多次感慨,我们应该跟以后的世代真心道歉,正是我们在理应负责时,让台湾的历史整个逆转,陈文茜还因此在她毅然竞选、仿佛为一代人赎罪的仅有竞选活动中,只选择在台北市大安森林公园办一次聚会活动,名称叫Sorry,My Child,对不起,下一代,我们留给你们一个很坏的台湾。
你看,我们这一代即使是政治反省都仍是这一世代形式的,在棍棒齐飞如发狂的选举动员空气中,我们仍是诗意的、脱开当下现实的、深沉而天真。
我和朱天心两人都获邀参加,不是荣耀,倒像自首赴刑——写这篇文章此刻,我人坐在兴隆路一家Doutor咖啡馆,离行刑日还两天,我是咖啡馆中最老的一人,放眼每一桌都是年轻我足足十岁以上的男孩女孩,他们吵得我要命,但我还是一直在想,也许我现在就该逐桌逐个跟他们诚挚道歉才是,他们不会去大安公园的,可能连这件事都不知道。
望风追逐,求情于铁石,用礼于野人?
“这一代”,这真是有魔法的、变化莫测的三个字,年轻如这些男孩女孩的时日里,我们很喜欢它,随时会因为这三个字而悸动,有某种从宗教到革命的氛围,让人不孤单不绝望,而且还带着正直的挑衅,一副等我们再大一点你们就会晓得的模样,谁晓得三十年后今天,它毋宁更像个已然定谳的罪名。
“这一代”,我想起很多事,包括一九七三年那一届的北区(台北县市)高中联招,那时我才离开日后民主圣地宜兰不到两年,又从三重逃难般搬到第一殡仪馆附近的民权东路一带(当时往松山机场间仍是稻田菜圃),我的考场分在我从未到过的北市另一端万华中学。我们极羡慕,正因为羡慕才能一直记到今天,那一年女生的作文题目便是诗意的“这一代”,不像我们男生的作文题目,是蒋经国昭告全民的所谓“发扬团队精神”——这回忆今天像一则寓言。
又过约一年,我认识朱天心并开始可交谈,我才晓得朱天心那年考场就在华江女中,和我的只一墙之隔,是我们不相识的人生中曾经最靠近的一刻。
这个叫“这一代”的作文题目,朱天文、张大春不在这届自不会知道,陈文茜是台中女中绿制服拉黑裙子外头也不会晓得,但我相信和我同年的朱天心和雷倩都该记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