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30/36页)

今天,塞林格的名字和《麦田捕手》密不透风相连,几几乎被理解为“一书作家”,这当然不至于就是事实,《麦田捕手》之前之后他都有小说问世,如《弗兰妮与祖伊》,如《看香蕉鱼的好日子》云云,但《麦田捕手》的光华太耀眼了,夺去了一切,甚至把塞林格本人过早地推高到一个尴尬的高峰(他当时才三十岁左右),也一步一步把塞林格逼离纽约,逼离人群,最终躲在康涅狄格河边的小镇,过完完全全的遁世者日子——当然,塞林格的隐遁不单单只因声名问题,他还有一己更深沉的思维理由。

塞林格参与过二次大战,上过欧陆战场,《麦田捕手》写于他除役的战后,是一则现代的、缩水的奥德赛返乡故事——小说主人翁荷顿,是个十七岁的、六尺二寸半高的狼狈男孩,他在宾州阿格斯东的潘赛预科学校“挨了大斧头”遭退学,赶圣诞节前夕离校回纽约的家,但终究一定得回去的家有什么好回的呢?那里,等着他的是父母必然的勃然大怒和惩罚,便只有一个美丽、聪明、“每次都让我笑个半死”、像个闪闪光点般的佩涅罗珀召唤他——这个佩涅罗珀当然不会是荷顿“白天织/夜间拆”的贞洁妻子,而是他才念小学的小妹妹菲碧,这个世界惟一让荷顿讲起来会眉飞色舞的人。

于是,在宾州到纽约的不远距离中,时间遂被延迟了下来,这趟又像回家又像流浪的迷航之旅便呈拉链形态展开了,是一趟持续挨打、受挫、脱开所有人正常生活律动的必要寂寞之旅——他遇好人也遇歹人,有好心的贫穷修女,勒索的妓女和皮条客,满心疼爱但不知道自己儿子是大混蛋(“那个家伙真他妈的敏感得像个抽水马桶”)的同学母亲,傻乎乎才到纽约大城来的西岸乡下女孩,关心他但似有染指他意图的同性恋男老师,已结交常春藤联盟大学新男友的昔日女朋友等等。荷顿以善意的乖张行为和谎言回应这些不可能驻留的偶尔好人,若有所失;用屈服和鼻青眼肿来对付歹人,掸掸衣服,擦干鼻血,反正当懦夫又不用被枪毙。

荷顿的懦怯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则来自他和眼前世界一种游魂般的关系。他的心思总逸脱开来,迷蒙起来,无所依归地暂驻于一些幼稚但“诗意”的念头上,像他记挂着纽约中央公园池塘结冰后水鸭子何去何从,像他抓狂也似的悲愤那个“下棋时总胆小把王棋留最后一排不敢动用”的女孩被室友拐上车后座而不量力找来好一顿揍,像他在菲碧所念的小学厕所墙上来不及地擦拭无处不有的脏字,“就算你用一百万年的时间来弄,你也休想擦掉全世界这种句子的一半,简直不可能”……

纵使世间全部的眼泪,也洗不去任一行——这是昔时奥玛·海亚姆的《鲁拜集》说的。

罗登巴尔口中那些读《麦田捕手》从而生命因此改道的整整一代人,稍大之后大致便是六年代蔚为一阵风似的背囊旅行者,他们求情铁石,用礼野人,在栖栖路途之中遇好事也遇歹事,教密西西比州的黑人投票争权利,进各地贫民窟和绝望的人们站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四处吟诗唱歌吸毒并大声抗议,力竭倒在黑暗街角和公路旁的荒凉廉价旅店,甚至还走出美国到所谓的第三世界,在异国异乡如花绽放死去或埋名终老于斯——

“诗意”,是我借用法国雷蒙·阿隆的用词,原来阿隆的稍完整句子是:“他们是在尊重所有人的崇高行动之名下,重新寻找诗意。”

《麦田捕手》小说中,荷顿大病一场回到家中,他最末尾讲的是: 我好像有点想念每一个我所谈过的人,甚至就像史屈德勒特和艾克利,我不过是举个例罢了,我想我甚至也想念毛里斯那个混球了(按: 艾克利和毛里斯都是扁过荷顿的人)。那真有意思,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事情,如果你那么做的话,你就开始想念每一个人了。

阿隆所说当然是他们法国一九六八年同时期的抗争年轻一辈,但道理大致一样,那是完整的、磐石般牢靠的大信念瓦解之后(法国是马克思主义,美国这个缺乏左翼的国家则是二战后宗教和社会原有价值的崩盘),年轻一代人像丧失目标的鱼雷般,得重新在冰冷广漠的大海中寻求新的目标。然而,替代性的大意识形态已没有了,回返乏味无聊的现实秩序和生活例行业务又是不可能的,这于是如阿隆说的泼散成一连串的同情意识,像解放妇女、儿童、黑人,乃至于整体性的人权行动,以及仁民而爱物地旁及到环保运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