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胡适给傅斯年的一封私信收尾——记民治与独裁的论战(第9/15页)
这些话都是过虑,有成见的过虑。第一,人民最不要纳租税,然而他也居然纳租税,岂非怪事?所以蒋先生也不必过虑人民不要选举代表。第二,议会能有多少权力,如今谈不到。不过我们前几天还看见报上记载着,立法院“在悲愤中”勉强通过了一万万元的公债案。一个确然“不代表什么人”的立法院也会“悲愤”,蒋先生也许可以看见一个代表全国的议会发起大“悲愤”来制止内战,谁敢保没有这一天呢?第三,一连兵诚然可以解散国会,正如一个警察可以封闭你我的《独立评论》一样容易。然而曹锟要做大总统,他用一连兵也就可以包围国会了,何必要花五千元一票去贿选呢?马君武先生曾说:曹锟肯花五千元一票去贿选,正可以使我们对于民主宪政抱乐观,因为那个国会的选举票在曹锟的眼里至少还值得四十万元的代价。况且有了贿选的国会,也就可以有贿不动的国会;有了一连兵解散得了的国会,也就可以有十师兵解散不了的国会。
不过这都不是眼前的话。现在我要请大家注意的只是要一个连贯中央与各省的国家机关,要建立一个象征全国全民族的机关。各省要捣乱,就请到国会里来大家一块儿捣乱。各省要建设,就请到国会里来大家一块儿建设。无论如何,总比“机关枪对打”要文明一点。让各省的人到中央来参加全国的政治,这是养成各地方向心力的最有效的一步。
18世纪的英国政治家伯克(Burke)曾说:“若要人爱国,国家需要可爱。”若要全国人拥护国家,国家也需要全国人拥护。现在最奇怪的现状是把党放在国家上面。这样如何能养成“公忠”?国会是代表全国的议会,是一个有形的国家象征,人民参加国会的选举,就是直接对那个高于一切的国家尽义务。现在全国没有一个可以代表整个国家的机关,也没有一个国家可以使人民有参加干预的机会,人民又从何处去报效他的“公忠”呢?
在这段文字里,胡适明白指出国民党“把党放在国家上面”的真相,因为国民党不肯用“国会”作为“有形的国家象征”,所以人民无从“报效他的‘公忠’”,人民没有向心力,才是问题的根本。若不此之图,反倒以“个人专制”“武力统一”来解决问题,是舍本逐末、舍大路而上歧途,当然是错了。
常燕生之论
1934年2月4日,常燕生发表《建国问题平议》(《独立评论》第八十八号)。他的看法,胡适在《一年来关于民治与独裁的讨论》中夹叙夹议如下:
常燕生先生在太原读了《独立》上的讨论,写了一篇《建国问题平议》(评立第八十八号)。他不赞成武力统一,也不赞成专制与独裁。他那篇文章里有几段很精彩的议论,例如他论民治思想的势力:
我们诚然知道在中国今日谈民治,是很幼稚、很可怜的。然而就这一点幼稚可怜的思想,也不可以完全忽视。三百年的满清政府是被这个思想打倒的,袁世凯的中华帝国也是被这思想打倒的。民治主义在今日中国,正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又如他论独裁政治在中国所以不能成功:
中国传统地是一个无治主义的国家,中国民族传统地是一个无治主义的民族,服从领袖的心是有限的,崇拜英雄的心是有限的,遵守严格纪律的心是有限的。在俄国,斯大林可以开除托洛茨基;在中国,手创共产党的陈独秀不免落伍。这就是两个民族根本的异点。特别是在现在轻薄成风的社会,以骂人为时髦、以挖苦人为幽默、以成人之美为有作用,学生可以随便驱逐师长、军队可以随便反对长官的时候,而希望任何形式的专制可以成功,这是梦想。
所以他虽然主张“中国要谈建设、要谈统一,必须先从创造中心势力入手”,他却相信那个中心势力“应该使人民爱之如慈母、奉之如严师,至少也要使大家觉得彼善于此”。他相信中央政府并不是没有控制地方割据势力的工具。他说:这工具就是民意。古代的霸主得力的秘诀是“尊王室”,现在王室没有了,但四万万国民就都是天子。天子是无实力的,但霸主偏要把他尊重起来,因为这样才可以制诸侯的跋扈。现在的国民实力并不比古之天子更弱,中心实力派应该抓住这个有力的工具。
他的结论是:国家的真正统一,只有在这样民权伸张之后才能实现。武力统一和专制的结果,只有使人民敢怒而不敢言,地方实力派反得挟持民意以与所谓中央者抵抗,国家统一是永远无办法的。
常燕生先生的见解,我很赞同。他劝中央实力派学古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秘诀,把人民当做天子,善用民心民意来做统一的工具,这话好像是迂腐,其实是很近情理的议论。我说的国会制度,也就是实行这个意思的一个方法。有位署名“寿生”的青年人发表了一篇《试谈专制问题》(独立第八十六号),他指出现代的独裁政治其实都是他所谓“旨趣专制”,而不是古代的“权力专制”。如意大利和苏俄的独裁政治,其实是许多人因旨趣的赞同而愿望实现的行动。“寿生”先生这个观察是不错的。他又指出民主国家的议会制度也是一种“旨趣专制”,也是“以理论来征服人民,是取获人民的信心,是以他们的意见酿成全国的意见”;“不过英美的旨趣专制是多元的、互换的,而意俄是一尊的,欲无限的延长其旨趣罢了。”我也曾说过,今日的中国实在没有一种有魔力的“旨趣”可以号召全国人的感情与理智。所以独裁政治的无法成功,只是因为今日大家口头背诵宣传的和强迫小孩子记诵的一些主义,都没有成为全国人民的信仰的魔力了。只有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民治思想,在今日还有不少的潜势力。不但满清帝制是这个思想打倒的;不但袁世凯张勋是这个思想打倒的;不但曹锟张作霖是这个思想打倒的——就是十六年的清共,南京政权的成立,根本上都还是因为这个民权民治的思想在人心目的,所以不能长久忍受那个暴民专制的局面。这个思想所以能有如许大的潜势力,是因为它究竟有过比较长时期的宣传,究竟有比较容易教人悦服的理论上的根据,究竟有英美法等国的历史成绩教人信得过,所以“民主政治是资本主义的副产物”一类的幼稚见解,终久不能动摇中国成年一辈人(就是受过二三十年的民治思想宣传的一辈人)对于民权民治思想的信念。这里面也许还有更深刻的民族历史的原因:中国的社会构造是经过两千年的平民化了的,加上两千年的“天高皇帝远”的放任政治养成的“无治主义的民族性”,这都是近于民主政治,而甚远于铁纪律的独裁政治的。以此种种原因,我绝对相信常燕生先生的从民权伸张做到国家统一的议论。在一个长时期民治训练之后,国家统一了,政治能力提高了,组织也健全了,物质状况也进步了,那时候,在非常状态之下、在非常得全国人心的伟大领袖之下,也许万一有一种现代的“旨趣独裁”的可能。但在今日的一切状况之下,一切歌颂独裁的理论都是不切事实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