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胡适给傅斯年的一封私信收尾——记民治与独裁的论战(第8/15页)

老实说,我不信武力统一是走得通的路。我的理由是,其实蒋廷黻先生已代我说过了。他说:

毛病不在军阀,在中国人的意态和物质状况。

他说的“意态”是说“中国人的头脑里有省界”;他说的“物质状况”是说“中国人的穷”。然而蒋先生却又主张“唯一的过渡方法”是个人专制,是用武力打倒二等军阀,难道武力统一就可以破除“中国人头脑里的省界”,就可以打倒“中国人的穷”了吗?既然“毛病不在军阀”,蒋先生如何又说“统一的敌人是二等军阀”呢?

我要套用他的话,说武力统一所以行不通:

毛病不在军阀,在中国人的意态和物质状况。

先说“毛病不在军阀”:现在的二三等军阀,实不够中央军队的一打,我想这是他们自己也知道的。如果十九路军这回也失败了,中央军队的武力的优越更不成问题了。所以若单以武力而论,中国今日的统一应该可以不战而成功的了。次说“在中国人的意态和物质状况”:意态不是蒋先生说的“省界”;二十余年前,中国的省界何尝不比现在更深?何以那时的省界无碍于统一呢?何以当日建立帝国的政治家能造出科举的方法和回避本省的制度,使省界观念反成为统一的基础呢?我所说的“意态”是指中国智识思想界的种种冲突矛盾的社会政治潮流。例如昔日的汪精卫一派、今日的胡汉民,可以做政治上的妥协,而不是武力所能打倒。又如今日的共产党以及无数左倾的青年,也不是单靠武力所能扫净。武力也许可以破灭红军,特务队也许可以多捉几个共产党,但那种种左冲右决的社会潮流(包括种种蒋先生说的“反对专制的议论”),是不是武力所能统一的呢?何况中国今日最有力的新意态是外患压迫之下造成的一种新民族观念,它绝不容许任何头等军阀用他的武力去征服全国。这种新意态一面能使张学良下野,一面也能使蒋介石不能挽救韩复榘的驱逐刘珍年。

我说的“物质状况”也不单指贫穷,虽然贫穷也不是武力统一所能扫除的。我所谓“物质状况”是说中国疆域之大和交通之不便。这都是武力统一的绝大障碍。四川、云南、贵州,今日中央军队有何办法?新疆的混乱,中央军队有何办法?广东广西的独立,中央军队又有何办法?韩复榘打刘珍年,中央军队又有何办法?阎锡山闭关自守,中央军队又有何办法?即使半年或一年之内,福建与江西都解决了,难道这几十万的中央军就可以抽出来南征北剿、东征西讨了吗?

所以我说,今日武力统一是走不通的:

毛病不在军阀,在中国人的意态和物质状况。

蒋先生和吴先生都曾指出种种“别的方式”,“从事实上看起来”都绝不能行。我们在上文指出“武力统一”的行不通,难道不是事实?例如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如果他们不造反、不出兵,只努力做“保境安民”的事业,难道中央政府好意思下令讨伐广西吗?又如四川的大小军阀,既不保境,又不安民,确应该如蒋先生说的“拿一个大专制来取消这一些小专制”了。然而“从事实上看起来”,今日的头等军阀是否能下决心用武力去平定四川呢?为什么不可以讨伐两广?为什么不可以讨伐四川呢?简单得很,中国人今日的新意态不容许无名的内战;中国的物质状况也不容许那一点子中央军队去做西征南伐的武力统一工作。

胡适这些话中,最值得注意的一个重点,是他直指“头等军阀”(蒋介石)“应该分担一部分或一大部分的责任”。胡适显然点破这一真相,使“个人专制”“武力统一”明明确有其人,并且此人呼之欲出。另一重点是,胡适显然点破“今日的共产党以及无数左倾的青年,也不是单靠武力所能扫净”,也是高人一等之论。

党国之下,又何来公忠?

七天以后,1934年1月21日,胡适再写《政治统一的途径》(《独立评论》第八十六号),从制度上立论,反对“个人专制”与“武力统一”,用以维护民主的必要。胡适以“国会”制度做例子,他说:国会不是蒋廷黻先生所嘲笑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自由主义和代表制度”。国会的功用是要建立一个中央与各省交通连贯的中枢。它是统一国家的一个最明显的象征,是全国向心力的起点。旧日的统一全靠中央任命官吏去统治各省。如今此事既然做不到了。统一的方式应是反其道而行之,要各省选出人来统治中央,要各省的人来参加中央的政治,来监督中央,帮助中央统治全国。这是国会的根本意义。

蒋廷黻先生一定不赞成这个主张,他曾说:人民不要选举代表,代表也不代表什么人。代表在议会说的话,不过是话而已。中国近二十年的内争是任何议会所能制止的吗?假若我们能够产生国会,而这国会又通过议案,要某军人解除兵柄,你想这个议案能发生效力吗?只要政权在军人手里……你的国会有一连兵就可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