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第2/3页)

龌龊这词,现在是骂人话。但最初,龌字就是在房间里吃完东西不净口,满嘴发臭;龊字就是牙齿咬合不齐者。如是,龌龊就是一口牙:又不洗,又不齐,嗅觉和视觉上都很折磨人。

《红楼梦》里,贾府规矩重。吃饭前,大家用茶水漱口,再洗手,另捧上茶来喝。贾宝玉除了用茶水漱口,还擦牙,用的是青盐。古代人不一定知道盐和茶里含氟,能消炎杀菌,但经验沿袭,用得恰到好处。孙思邈就说:“每旦以一捻盐内口中,以暖水含”,可以“口齿牢密”。孙爷爷这话,不知道救活了多少私盐贩子。聪明一点的盐贩子应该卖一车盐,送一本孙思邈的药方,嚷嚷“我们的目标是——没有蛀牙!”

宋朝人想过变花样,比如,以柳、槐、桑等树枝水煎熬,入姜汁,混兑些其他东西来洗牙。最后,还是不如盐好使,所以到《红楼梦》那会儿,大家还是青盐和茶。

欧洲人为了对付牙,可花了脑子。埃及人使过牛蹄子、烧焦的蛋壳和石灰粉,不知怎么想的;希腊人和罗马人是用碎骨头和牡蛎壳,这不知道是打算净牙还是磨牙。阿拉伯人用烧鹿角、蜗牛和石膏,也动过香草、蜂蜜、铅、铜的念头——反正外国人是真舍得拿牙齿做试验。到英国人发明正经牙膏牙粉之前,真不知道他们的牙齿挨了多少疼。

光漱口还不行,得刷牙。上古的人用手指刷牙,使的是右手中指。蘸点盐,或者其他什么,刷啦啦啦,很方便,也很土。明朝时,有人提出过改革意见:右手中指刷牙太落后啦!——我们要用左右手同时擦牙!

你可以想象明朝时节,天蒙蒙亮,大家在井台上一字排开,抬双肘,伸两指,在嘴里稀里呼噜地一通擦;刷牙刷急了,手指皮都能磨破了。最怕的就是,有谁刷得正欢,忽然惨叫一声:“我早起刚拣了驴粪!忘洗手了!”

当然不是没器具,唐朝时就有。将杨柳枝泡水里,要用时,使牙齿咬开杨柳枝,杨柳纤维泡发了,支出来,像细小的梳齿。点些药末,刷刷刷,就把牙给净了。寺院里尤其爱用这个,还总结出杨柳枝的十大好处。但这个毕竟不是广泛流行:谁家每天供你那么多杨柳枝呢?

世界一般公认,正经的第一柄牙刷是中国人发明的。那是15世纪末,哥伦布刚发现新大陆不久,明朝孝宗皇帝把野猪鬃毛插进了一支骨质把手。欧洲商人把这玩意带了回去,先是当宝——没法子,之前欧洲人都使碎布擦牙来着。刷了一段,痛惨了:野猪毛太硬,牙龈出血!中国皇帝的牙龈是铁打的吗?只好再想法子改良:刷毛试试鹅毛如何?刷柄试试竹木如何?……

总之吧,又不知多少牙龈牙齿流血的代价之下,我们才见着现代的牙刷。

牙疼是世上最要命的事。马尔克斯有个小说叫《普通的一天》,写一个市长上门求个牙医治牙疼,几乎卑躬屈膝;末了病牙被拔,看了发半天呆,想不通这么一玩意,怎么会把大活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牙是很难伺候的,因为牙不是骨头——不然早被磨平了。牙外头是珐琅质,很硬实;中间是象牙质;最里头是牙髓,包含神经线和血管。不用问,牙髓跟牙龈那儿稍一打架,人就哭爹喊娘。抓不着挠不着,只剩哭。

哭起来就只能打麻药。以前世上还没有注射器时,都使过一招。你张着嘴,坐在唐朝或中世纪阿拉伯的凳子上,龇牙咧嘴,看医生把药物烧了或水煮开,拿烟或水蒸气熏你的牙。熏着熏着,你犯晕,有点恶心,但牙好像不疼。医生拍拍你:“回去吧!”

但第二天早上,你又被牙疼醒时,就知道这事治标不治本。你想治本,就得拔牙。

上古传说,从《山海经》到澳大利亚土著人,要拔牙都是使东西敲,并无二话。所以理论上,如果你门牙蛀了,跑去对鲁智深骂一句“直娘贼”,换来他给你门牙一拳,蛀牙掉落,也是种方便的拔牙法。要不然,就和千万患者一样,排队,拿号,最后坐上牙医的椅子,张开嘴,看他微笑着手握钳子朝你走来,你无助的、眼泪汪汪的,祈祷早点儿结束……

因为大家都恨牙疼,却又怕拔牙,江湖郎中才有饭吃。老北京天桥上,经常卖些“哭来笑去散”、“一咳掉牙丸”之类。都是号称往牙龈上点一点,你一咳嗽一喷嚏,蛀牙自落,方便得很——尽管这里头,许多其实是江湖骗子。

拔净了蛀牙,洗漱了好牙,一张嘴就白亮亮,够满意了吧?非也。

古时候,中国南方少数民族的人,许多有奇怪的习惯:好好的牙齿,得敲了拔了凿了才甘心。云南有些地方,父母死了,儿子媳妇忍痛把门牙拆了,扔棺材里,“爹娘,永别啦!”贵州有些地方,女子要嫁了,敲掉俩门牙,说是怕妨害夫家——多了俩门牙能把夫家怎么样呢?吃穷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