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户一世界(第2/3页)

进了里院感觉一下变了。方方正正的院子未必多大,却能让人觉得特别豁亮。青砖铺就的十字形甬道是堂屋和左右厢房相连的路,两旁土地上的花池里栽着雪白的丁香或火红的石榴。花开时节,小风一吹,无数花瓣撒满院子。也有的人家种着丝瓜或紫藤,浓绿的棚架把青砖黛瓦下的院落点缀得生机盎然。盛夏时节,绿色浓荫渗透到屋子里,足不出户就能体会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了。只是北京见不到南山,而代之以西山或是北山。若是正房两边带有耳房的院落就更有韵味儿了。耳房前的露地可以陈设上假山石,布置成一处精致的园景。

院子里当然也可以栽树。不过,不是随便什么树都能栽的。北京人喜欢的是柿子树或枣树,为的是讨个“事事如意”或“早早红火”的口彩。不能栽的是梨树或桑树,“离”和“丧”让人听起来不舒服。再有,也不能种松和柏,因为那是属于阴宅的树。而且,栽树必定要种上两三棵而不能只是一棵。方框里有个木是个“困”字,也是非常忌讳的事。

北京人理解的院子即使从建筑上讲也不仅仅是周围那一圈房子,很大程度上更是中间这片可以接到地气的场地。在院子里,春天的正午,晚景怡然的老人可以在堂屋前的太阳地儿里和孙儿孙女们嬉戏着淘气的小花猫;夏日的黄昏,家里人围坐在藤架下听着蝉鸣吃着西瓜乘凉;八月节到了,一轮明月下女眷们摆好供桌,码上月饼许下心愿;除夕之夜,孩子们在院子里噼噼啪啪地放着炮仗,甬道上还要铺上芝麻秸让人“踩岁”……年年岁岁就这么循环往复地过着。遇到家里有红白喜事或是老人做寿,院子又成了搭棚办事的场地——哪怕是再节俭的人家儿,一辈子下来也得有这几件大事不是?在院子里摆上十几桌,请请亲戚朋友是少不了的礼数……其实境随心转,在四合院里精心营造的这一方天地,就是人们心底那片世外桃源。

院子对面坐北朝南是三间高大的正房。这房间的尺寸是有一定之规的,定这个规矩的并不是人,而是太阳。冬至这天正午,老人若是坐在堂屋正中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暖洋洋的太阳要能正好照在膝盖上。到了夏至这天的正午,几乎直晒的阳光会顺着高高房檐落在门口,却不能进屋。用这个标准算出房间的进深,画方了就是规规矩矩的一间房。

堂屋的两扇木门顶天立地。里面布置得庄重大方,正中靠墙的条案上常常摆放着成套的掸瓶、帽筒,中间座钟的嘀嗒声度量着宁静的时光。这里是四合院最重要的场所,家人聚会和节日祭祖都在这里举行。左右两间房的前脸儿窗明几净,不高的窗台上镶嵌着整面雕窗。这样既保障了屋里能享受到充足的阳光,又可以让安居其中的老人不出屋就看见院子的每个角落。对于作为家长的老人,这个院子里是无所谓隐私的。

东西两侧的厢房也是三间,门窗都朝着院子当中,通常都是儿女住着。按照“左”为上的传统,东厢房往往比西厢房略大,这也保证了两厢的门并不直接相对,但从采光来说又是西厢房要比东厢房住着舒服。东厢房大多会做厨房兼餐厅,供一家人享受围炉之乐。西北风一吹,房顶烟囱上的炊烟正好被吹出院子,飘在胡同里。

四合院里的生活曾经是一门世俗的艺术,可俗得那么雅气。那一方温暖的天地让人觉得亲近,正像一首带着京韵的淳美童谣,俗得那么有味道。

上个世纪50年代以后,大部分四合院不再专属于某一户人家,而是变成了住进几户或是十几户居民的大杂院。那种原本对外封闭对内透明的建筑结构让居住其中的人们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大家庭的感觉。“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几户人家共同营造出一种新型的生活气氛——相安无事,融融乐乐,又相互帮衬。缺盐少油可以到隔壁去借;临时出门可以托付一声让对门大婶子帮着看门;谁家有个事儿邻居们都会伸把手。三伏天,家家支张小桌子在院子里吃饭;大年三十,相互拜年送饺子……大家相互尊重过着各自的日子,共同度过了太多的艰辛。白天的院子自由出入,天黑以后照例要关好街门,顶上门杠。那时的院子虽然没有了从前的宁静,倒也还算整洁,因为是各家各户轮流打扫卫生。院子的结构基本没有大改,只是各家窗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接出来一间小厨房。

1976年地震之后,院子里开始搭建起形形色色的抗震棚,而后又演变成红砖盖的简易房,并且渐渐占满整个院子。屋顶裂了缝的清水脊索性拆了改成水泥瓦。垂花门围上墙成了住房。甚至连宽敞的门洞里也能搭出一间小屋娶媳妇用。只剩下一条窄窄的小道从院门口弯弯曲曲连接着各家各户的门。那感觉并不能叫曲径通幽,而只能叫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