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赋(第8/11页)

这位巨人一生沉浮宦海,三起三落,最后活到了九十一岁。晚年的丘吉尔贪恋权力,又顽固地坚持冷战思维。1945 年,他在大选中失败,1951 年再度上台,直到三年后因中风辞职。这时的丘吉尔不仅耳聋眼花,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外加半身瘫痪,昔日那生气勃勃、雄论滔滔的风采已荡然无存。这期间,除去因一本回忆录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外,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作为。美国报纸就丘吉尔九十诞辰发表的文章指出:“温斯顿爵士还是和从前一样,向时间和命运挑战,但他终究是老了。”

是的,巨人衰老了,他因“老不死”而从雄狮变成了一段风干的历史。

不仅是丘吉尔,二战中的几位巨头,到后来似乎无一例外地都有点老糊涂了。

因此,我要说,早夭的英雄是幸运的,英雄早夭的时代亦是幸运的。

也许,我这话有点大不敬了。

孱弱的时代不可能造就叱咤风云的强者,太平盛世也不可能走出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巨人。英雄的土壤是那种生气勃勃的乱世:在风起云涌的阔大背景下,充满了巨人之间炯炯有神的对视和辉煌壮丽的决战,那嘹亮的生命意志和历史诗情洋溢在舞台的每个角落,其中的任何一个情节都足以成为艺术家们世代关注的题材。只要稍稍回顾一下中外历史上的那几个时期——春秋战国,公元前夕的古罗马,18 世纪的欧洲,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就会知道什么叫“风云际会”,什么叫人类精神文化史上最激动人心的遇合。英雄都是在与大致相当的对手的较量中成为英雄的,因此,他们的出现往往带有群体性;也因此,他们的消失也是群体性的。在一段相差不多的时间内,他们相继退出了舞台。一时间,历史由于失重而变得轻飘起来,社会生活中那令人心旌摇荡的激情突然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笼罩在空虚之中,甚至连英雄们的宿敌也不能幸免,因为,再也没有人会激起他们那样强烈的恐惧和铭心刻骨的仇恨了。人类历史坠入了一个精神的巨大的真空——后英雄时代。

这是一个在历史惯性中安享升平的时代,一个只会模仿而缺少原创力的时代,一个面向既往淡淡伤感的时代。历史强者的伟岸,向大地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后英雄时代的人们就生活在这阴影下,他们因难以体验阳光而苍白羸弱。英雄们已经逝去,但他们并没有消失,他们走进了纪念碑和雕像,走进了音乐、美术和戏剧,走进了林林总总的怀念文章和教科书。在一些国家,他们还走进了水晶棺供人们瞻仰。对尸体的崇拜,原本是遥远的古埃及时代的盛典,而在现代,这样的水晶棺恰恰出现在一些以无神论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国家,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透明的水晶棺使历史变得不那么透明,瞻仰者哈出的热气汇成了一股氤氲升腾的迷雾,使伟人的面目更模糊了——大多数历史的迷雾,都是由后人口中的热气哈成的。

伟人们是没有过错的,过错在于那些把他们的尸体作为政治遗产的后人。

这或许可以证明,英雄们有多么伟大,他的后人有时就有多么猥琐。

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本身缺少底气,他们没有自己的姿态和声音,只能刻意模仿伟人的一招一式以自饰。他们不知道,伟人们的一举一动都是自身性格和气质的流露,有如夏日里青草的香气和冬日里松柏的苍翠,有如向上举的杏花和向下垂的柳条,那叫自然天成。同样的举动,一经模仿便成了滑稽。大概是培根曾这样说过:“猿猴由于太像人了而显得丑陋,迷信由于类似宗教而显得丑恶。”也可以说,后英雄时代的有些人由于太像英雄了而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在英雄们面前,他们都似乎太谦逊了。

只有乞丐才是谦逊的。这是歌德说的,他说得毫不谦逊。

唯大英雄能本色。普通人的本色也许并不太难,那只是一种生命力从容自信的笑容。但对于大人物来说,却需要自身具有足够的分量和高度。本色的反面是矫情和自饰,历史上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大英雄其实并不多,在我看来,拿破仑可以算一个,毛泽东也是。在他们身上,矫情和自饰的成分较少。

还有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的本色,就是蒙古大草原的本色。

那是怎样一片神奇旷远而又奔腾着生命激情的大草原!中国历史上那几个素称强悍的民族:匈奴人、鲜卑人、契丹人、女真人,当然还有蒙古人,都是从那个摇篮里长大的,又都是在那里度过了他们历史上的青春时期。对于整个民族来说,辽远而苍凉的牧歌只是他们忧郁的吟唱,长啸如风、马蹄如雨,才是他们创造史诗的光荣与骄傲。曾经的金戈铁马接天盖地而来,将亚欧大陆踢踏出蔽天的征尘。那张弓搭箭的雄姿,只有以整个天幕为背景才能恣肆伸展。那草原民族特有的眼神,有如鹰隼一般,穿透几个世纪没能锈蚀的时间孔道,向我们炯炯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