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赵家城(第8/9页)

秦桧的私人办事密室“一德阁”落成之日,广州守臣送来一卷地毯,大小尺寸竟分毫不差。这个地方官可算是马屁拍到家了,但后来的结果却不大妙。秦桧的思维逻辑是:他既然能如此精确地刺探到自己密室的尺寸,也就有本事刺探到自己的其他秘密,可见是个危险分子。没过多久,此人就被秦桧整掉了。

一个小政客的功夫毕竟还欠火候,在一个大政客面前触了霉头,当是咎由自取。但这些人的心机之阴暗幽深,相信不仅会让善良的人们惊栗,也不仅会受到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关注,而且还会成为心理学家们感兴趣的材料。

秦桧弄权二十余年,死后赠“申王”,谥“忠献”,但这些大红大紫的荣誉称号后人记得的不多,因为赵构死后,很快就被追夺了。倒是一位秦氏后裔在岳坟前题的一副对联相当流传,他是这样写的:

人从宋后羞言桧

我到坟前愧姓秦

之所以“愧姓秦”,大抵是一种道德自我谴责吧?这样的历史反思还是真诚的,但也不能排除株连的因素,由于秦桧作恶太多,名声太臭,致使后世诸多姓秦的读书人进仕无门。这样,终于有一位秦氏后裔站出来辩冤,这是在一次朝廷组织的殿试中,皇上问一个姓秦的进士道:“你是南秦还是北秦?”言下之意,北秦距秦桧的祖籍江宁较远,而南秦则必定是秦桧的后代,不可重用。那位姓秦的进士自然猜到了皇上的心思,当下答道:“别管南秦与北秦,一朝天子一朝臣。历代忠奸相应出,如今淮河也姓秦。”皇上听了,解颐一笑,遂开恩点了他一个状元郎。

这位进士的对答看似强词夺理,其实是对“秦桧现象”在更深层次上的反思。什么叫“相应出”?宋朝出了秦桧,自然有出秦桧的文化背景和社会基础,特别是赵构这样的“一朝天子”罪无可宥。如果这样看,那么这位秦某人就不仅是在为自己的姓氏辩解,而且是很有一点历史眼光的了。

上面的故事发生在明代洪武年间,因此,当这位进士在金殿上为秦氏辩解时,在福建漳州府,御史朱鉴大抵正在为审理那件同姓近族通婚案而查阅被告的家谱。这种巧合很有意思,宋王朝已经灭亡一百多年了,奸臣秦桧的阴影仍然死死笼罩着他的后辈子孙,而隐居在赵家城的赵氏传人却连自己的老祖宗都已淡忘了,因而闹出了近族通婚、对簿公堂的丑闻,到头来,还得要这个朱御史来为他们验明正身。一个多世纪的风雨漫漶了原先的血统意识,世道沧桑早已把他们推入了社会底层的生存竞争,市声攘攘、人海茫茫,谁能想象,那石板街上布衣草鞋的引车卖浆者,那屋檐下和顾客锱铢必较的小店掌柜,那织机旁茧花满手的白发老妪,竟是当初大宋王朝的金枝玉叶呢?生命的适应力真令人喟叹。

这一脉天潢贵胄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消溶在寻常生态之中,他们中间似乎没有走出什么像样的人物。这是很正常的。同是王室后裔,他们中间不可能走出赵孟,因为赵若和没有那种清朗安闲的心境和气质。赵孟祖上世代赐第吴兴,作为外封的亲王,一般来说在政治上是无所谓沉浮的,他们既没有向上爬的野心,也不必担心官场的倾轧排挤,有如一泓安恬宁静的秋水,那色调有点凄清,也有点百无聊赖,是闲云野鹤的世界。在这里,他们只能寄情于文学艺术,这是一种闲适中的追求,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玩”。真正的大家并非产生于培养,而是“玩”出来的,例如曹雪芹,例如马拉多纳。培养只能收获技法和规则之类,这些东西的总和称之为匠气;而“玩”出来的则是个性和神韵。赵孟就是在这种环境中“玩”出来的大家。按理说,赵若和的身世本该和这差不多的,但他不幸多了一段作为“第三梯队”的历史。对于某些人来说,政治是一种相当危险的诱惑,一旦身入其中,便有如贞女之陷入娼门,明丽纯真既不可寻,只落得一股骚情和总想作阔太太的单相思。我这里所说的“某些人”,是指不具备政治素质和才能的人,至于政治家则是另一回事,他们会如鱼得水,从中获取癫狂的快感和美境。即使失败了,也能处之泰然,相当投入地玩点别的什么。例如英国前首相、保守党领袖希思下台后,又操起了交响乐团的指挥棒,潇洒至极!“某些人”则不行,对于政治,他们既拿不起,又放不下,留下的只有缠绵不绝的憧憬、躁动、失落和凄惶,再也找不到一块精神的栖息地。当然,赵孟后来也介入了政治,但那时他在艺术上已成大器,而且从他能够“荣际五朝”来看,他也确有政治才能。在这两方面,赵若和都缺乏底气。那么,他就只能呆在漳州附近的那座小城堡里,庸庸碌碌地终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