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赵家城(第7/9页)

岳飞本来是有希望登上这座奇峰的,他出身行伍,从前军小校、敢死队员开始打过不少仗(当然也有败仗),在刀锋箭矢间逐步成长为方面军的统帅。对于一位抱负宏远的铁血男儿来说,这样的经历至关重要。他的军事才能是没有问题的,站在他对面的完颜兀术也是完全可以与之匹敌的马上枭雄。请看看郾城之战中岳家军大破拐子马是何等精彩!完颜兀术的拐子马实际上是现代坦克的雏形,而岳家军的短刀手则是抱着集束手榴弹冲击坦克群的无畏勇士。再看看漫天风雪中的小商河之战是何等惨烈!岳家军五百壮士全部捐躯,杀敌三千余人,先锋杨再兴阵亡后,身上拔下的箭矢竟有两斗之多。毋庸置疑,这是一场真正的勇者之间的决斗。这样,当岳飞在朱仙镇附近大破金兵时,他离那座风光无限的奇峰实际上只有半步之遥了。但岳飞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政治上过于天真。更确切地说,就是不善于揣摩君王的心理,特别是揣摩那种隐藏在堂而皇之背后的阴暗心理。他口口声声要“直捣黄龙,迎还二圣”,殊不知这正是赵构最忌讳的,“二圣”回来了,他还能坐在龙廷上吗?这样,岳飞忠心耿耿的抗敌宣言,反倒是和皇上过不去了(金帝国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暗示赵构如果不杀岳飞,他们就把赵桓放回来)。在收复失地和保住皇位之间,赵构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后者。一个军事天才陨落了,因为宋王朝不需要真正的军事家,他们需要的只是几百年以后一个叫马克思的外国人所痛斥的那种“龟奴”,而宋王朝本身便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龟奴的政府”。

岳飞死了,和议成了,赵佶的棺材送回来了,很好!赵构涕泪滂沱地表演了一番,然后在绍兴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安葬下来。陵寝营造得比较简单,当然不是舍不得花钱,因为这只是“权殡”,也叫“攒宫”,北宋的皇陵在河南巩县,等日后收复了失地还要送回祖坟上去的。赵构这一个回合玩得很圆满,既张扬了自己的孝道,又表示了收复失地的决心,可以向天下人交代了。更重要的是保住了自己的皇位。很好,很好!

金人除去送还赵佶的棺柩外,还承诺继续囚禁赵桓和其他所有亲王,这对双方都是皆大欢喜的事。

就在赵佶的棺柩翠华摇摇地送往绍兴安葬时,岳飞的尸骸被一个部下从风波亭的冤狱里背出来,偷偷掩埋在临安附近的一处山旮旯里。愁云惨淡,祭烛飘零,在这里,一代军事英才静静地看着宋王朝蹒跚地走向末路。令人悲哀的是,在小朝廷剩下的一百多年中,将再也不会出现这样叱咤风云的统兵将帅了。

一个容不得奇男子伟丈夫的时代,必然是一个小人泛滥、鼠窃狗偷盛行的时代。岳飞被杀后,有一个岳州知州为了拍秦桧的马屁,居然上奏朝廷称:臣所知之州耻与逆臣同姓,乞改岳州为纯州,使州为纯忠之州,臣为纯忠之臣。这个马屁拍得很及时,朝廷当然准奏,于是岳州改名为纯州,相应地岳州名胜岳阳楼也改名为纯阳楼。这个打小报告的知州本是个无耻之徒,就不需去说他了,连他的名字我也懒得去查对。但作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岳阳楼却因此蒙受了奇耻大辱,实在令人愤慨。前些时看到一本关于岳阳楼的出版物,洋洋十万余言,详细论及岳阳楼的历代沧桑,却没有提到以上这一段秽闻。我想,这大概不是作者的疏漏,而是一种深挚执著的情感使然。是的,岳阳楼,这座风姿绰约的巴陵胜迹,这座凝聚着多少迁客骚人的足迹和多少文化大师辛酸缱绻的巍巍丰碑,这座以范仲淹的“忧乐”胸怀而名世,折射着浓烈的理性精神和人格光辉的文化瑰宝,怎么能容忍这样粗暴的玷污呢?那么就让笔下“疏漏”,永远永远地把这段耻辱埋在历史的底层吧。

宋王朝没有能走出一名真正的军事家,却走出了秦桧这样第一流的汉奸。

秦桧的罪恶不在于主和,主和者未必卖国,主战者也未必就名垂青史。事实上,对于绍兴年间的宋金和议,史学界是一直有争议的,肯定和议者也不乏其人,其中甚至有一些相当响亮的名字,例如朱熹、钱大昕、赵翼、胡适等。从浅层意义上说,战与和只是一个对敌策略问题,完全可以放到桌面上来辩论。倘若能这样做,那么秦桧也就不成其为中国历史上的秦桧了。敢不敢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观点写在旗帜上,是政治家和政客的分野所在。辩论是一种政治艺术(军事家在战场上用刀剑辩论),在这里,艺术水平的高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敢不敢使用这种艺术。一切政客都是与艺术无缘的,他们只有伎俩,而且只算得上是袖珍伎俩。秦桧对中国文化的唯一贡献,在于他创造了一个奇特的新词:莫须有。这个词从文法上是解释不通的,若仔细体味,则不难感受到其中的那股含混、暧昧、诡谲、机巧,以及流里流气、挤眉弄眼的小人气息;也不难感受其中的蛮横和凶残,完全是一种心地险恶而又不负责任的市井无赖的腔调,而所有这些,恰恰构成了一代巨奸的人格特征。他们擅长的是幕后的小动作,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揣摩和窥测,在这方面,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行家。宋人笔记中记载了一段有关秦桧的故事,看后真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