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第7/9页)

在常州,我后来还打听到盛家的另一处故居,地址在老城区的大马园巷一带。从巷口望去,两旁尽是简陋的木板门,并未发现那张扬着富贵气的骑马墙及紫铜门钉雕花窗棂之类。有竹竿挑出小院的围墙,上面穿晒着小儿衣裤,一看便知是寻常居家。正值晌午,几个老人在小巷里悠闲地漫步,据说这一带原先是盛家的祖宅,到了盛宣怀的父亲中举显达以后,才搬到大井头去的,这里便成为义庄,用于安置盛氏旁系的贫家子弟读书和生活。推算下来,盛家迁居时,盛宣怀还很小,零落在这里的大抵只有童稚的足迹。

出马园巷口,眼前是常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我在那大门前徘徊了好一阵,不是为了怀古,也不是流连景观,隐隐只觉得心头有一种压抑已久的呼吁:过去的盛家旧宅,如今的人民法院,很好!那么,就请你对这段百余年的历史,对从这里走出去的一个叫盛宣怀的人物,作一个庄严而公正的评判吧。

假如不是中国历史上那个1908 年(光绪三十四年),这种评判或许会相对容易得多,但历史毕竟绕不开那个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这一年的11 月,北京的天气格外阴冷,而紫禁城内更是笼罩着一派黯郁不安的气氛,光绪和慈禧在两天之内先后死去,大清国的权力中枢顿时像失去了定海神针一般,政潮起伏,波诡云谲。

来自北京的邸报每天按时送进上海的盛氏公馆,送到盛宣怀的红木案桌上。盛宣怀随意翻看着,一边想象着京师的一幕幕连台好戏,嘴角上露出一丝隔岸观火的冷笑。他仍然乐此不疲地向洋人借钱,兴办路矿。不料有一天,送进盛氏公馆的却是一道来自北京的上谕,朝廷任命他为邮传部右侍郎,并“帮办度支部币制事宜”,实际上就是给朝廷搞钱。不久,又擢升他为邮传部尚书,跻身内阁。

盛宣怀说不清是喜是忧,他只得打点行装,到北京去做官。

把一些“知识化”的专门人才选提为管家婆式的行政官僚,这是中国官场中的一个误区,其主观意图或许不坏,但结果却往往大打折扣。因为官场自有官场的一套思维模式和道德规范。苏东坡应该说是个正派人,也是做过大官的,自然深切地体味过被官场人格浸淫的痛苦,他甚至“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无疑说的是反话,因为呆子自不会有人格分离的痛苦,能够心安理得地遵循官场人格的一套去操作。即使是那些原先品格不错的人,一入其中也往往不由自主,逐渐沾染上做官特有的那种优越感,长此以往,自然是丢了专长,学了一套官腔官调和官派。

盛宣怀是做过官的人,心底深处是很有几分官瘾的,因为做官有做官的权威,苏东坡那种人格分裂的痛苦他大抵不会有,而张之洞的官场遭遇更是记忆犹新,这个少年时代就被称为“司马相如”的才子,外任数十年却一直不能内召入阁。像他这样政绩昭著的主儿,当官不能入中枢,真不如回家种红薯了。为此,张之洞很有些牢骚:

南人不相宋家传,

自诩津桥警杜鹃。

辛苦李虞文陆辈,

追随寒日到虞渊。

宋代的君王不用南方人为相,但屈指数数,南宋的几个大忠臣李纲、虞允文、文天祥、陆秀夫不都是南方人吗?张之洞以宋代南北之别,喻清廷满汉畛域之分,其怨忿之情是显而易见的。如今盛宣怀轻飘飘地就进入了中枢,他着实应该庆幸。

但庆幸之余又多少有点遗憾。他是在十里洋场泡过的,那种潇洒和滋润也挺值得眷恋,因为干实业有干实业的实惠。当官的用钱得到别人的口袋里去掏,虽然掏起来不很费劲,而且一般都是送上门的,但终究不及办实业的那般流畅自然,因为那钱就在自己的口袋里,想怎样花就怎样花,兴之所至,破财只当风吹帽。况且还有个心态问题,你别看那些“冰敬”“炭敬”来得容易,其实心里也不那么安分。朝廷又养了那么多风闻言事的御史,弄得不好,参你一本,把吃进去的吐出来不算,还得丢乌纱帽。

遗憾尽管遗憾,官还是要当的,因为盛宣怀找到了一个结合点:“目下有此一官,内可以条陈时事,外可以维护实业。”说得很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既当官又抓住实业不放,把权威和实惠集于一身。

盛宣怀在喜忧参半中完成了向官场人格的倾斜。他原先督办轮船招商局时,是极力抵制官办的;但自己一旦当了官,就立即下令把招商局收归邮传部管辖。他的汉冶萍公司开张以后,即奏请“不准另立煤矿公司”,企图利用官权,独揽专利,这不是武大郎开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