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第8/9页)

尔父奔走半月成病,毫无所得,我即亲到平日相关诸友家,每人十金,请十人一会,捱尽面皮,竟无一应。只得出门求边、崔二公,岂知边忽亡,崔又欠课,止得银十两。我吊边,又备祭路费,用去二十金。

昨十月初二,在通恐无银来,尔事不济,又求得“英雄豪杰本天下生”,知万万决不到失意田地……你见我字,应为我下泪也。

冒浑是应该为祖父的困窘而下泪的。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到处捱尽面皮仍求告无门,好容易借得了一个朋友的十两银子,偏又碰上另一个朋友亡故,吊丧用去二十两。走投无路之际,还是走进关帝庙去求菩萨。

在这里,我真禁不住要问一声:巢民先生,你这样凄凄惶惶是何苦呢?不就是为了小孙子的一顶乌纱帽吗?先前,你不是一直弃之如草芥,认为沾了那玩意便辱身降志吗?

可我又实在不忍心发出这样多少有点刻薄的议论。对传统的中国文人来说,当官毕竟是一条相当不错的人生道路。不当官,你纵然有盖世才华,满腹经纶,也不能像人家那样活得潇洒滋润。冒家已经三代未仕了,当然也就尝尽了三代穷困,三代寒伧,三代受别人白眼的卑贱。那么就当官吧,为了当官,暂且把人格和自尊放到一边,花几个钱是值得的。

两年以后,冒浑总算封了个从三品的游击将军。喜讯传来,一时冒家蓬荜生辉,水绘园内又是庆贺,又是唱和,很热闹了一阵。

又过了两年,冒辟疆在贫病交加中逝去,撒手前“令诸童度曲,问窗前黄梅开否”,文人性情终是不改。而在冥冥黄泉中,早夭的董小宛已经苦苦等了他四十二个年头。

董小宛死于顺治八年,年仅二十八岁。

一个做妾的女人死了,周围的朋友照例写了几首悼亡诗,虽然都写得冷艳凄婉,却也是文人写惯了的陈词滥调,过几天送到坟头上烧掉,事情也就过去了。这中间,以吴梅村的几首写得较好,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江城细雨碧桃村,

寒食东风杜宇魂。

欲吊薛涛怜梦断,

墓门深更阻侯门。

吴梅村是当时的诗坛领袖,江左三大家之一,因此,他的诗也就格外流传些。但想不到这一流传,后来却引出了一段关于董小宛结局的争论,且被列入“清初三大史学疑案”之一,这就很有点意思了。

这说法很离奇,说董小宛并非死于如皋水绘园,而是被清朝掳入宫廷,成了顺治皇帝的董鄂妃;又说曹雪芹的《红楼梦》就是为清世祖与董鄂妃写的,也就是说,贾宝玉即顺治皇帝,林黛玉即董小宛。因此,吴梅村的诗中才有“墓门深更阻侯门”的叹息。

那么,何以解释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中白纸黑字的记载呢?答曰:这叫难言之隐。老婆被皇帝抢去了,他不敢说。而且张扬出去也有损书宦之家的名声,只能打落门牙朝肚里吞。但一点不说又不服气,那就用曲笔吧。所谓曲笔,就是我在前面说到的那段“不合适”的文字,既然是悼念董小宛,为什么要无端扯到陈圆圆呢?从文理上是说不通的,可见此中有隐情在焉。这是用陈圆圆被掳北上暗示董小宛的结局。

这场争讼从清末民初一直延续到现在。其中,像蔡元培、陈寅恪这样一批学富五车的大学者也都附和“入宫说”,可见不是信口开河。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曾上演过一出叫《董小宛》的话剧,当然是以“入宫说”为蓝本的。不入宫,就没有戏了。由此,报纸上又重提关于董小宛结局的公案,当时的《新民报》副刊上曾有人写诗感叹道:“梅家诗案冒家冤,今日伤心水绘园。”他也认为冒家是“冤”了,因为董小宛并不曾入宫。

其实,冒辟疆冤就冤在不该在悼念董小宛时,说那些“不合适”的话,这怪得了谁呢?至于“梅家诗案”,那是专家学者们的事。但在我看来,这句“墓门深更阻侯门”并不是任人揉捏的朦胧诗,根本用不着那么繁冗的训诂考据。简单地说,就是死别甚于生离,人死了,比身入侯门相隔得更远。之所以有“侯门”一说,是因为当初田弘遇之流在江南寻访佳丽时,也曾打过董小宛的主意,董小宛历经风险,才侥幸脱逃。也就是说,董小宛差一点入了“侯门”。如此而已。

人死了,还留下了这么多说法,让后代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争论得唇干舌燥,冒辟疆和董小宛真是不简单。

这一切,我是在回到农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在那个秋天的早上,当我背着铺盖卷走向故乡的老屋时,背包里只夹着两本书,一本是姚文元的《论文学上的修正主义思潮》,一本就是《影梅庵忆语》。这两本色调形成强烈反差的书放在一起,恰恰折射出当时我们这一代人的文化心态是多么芜杂。在乡下的那几年,这两本书几乎成了我精神生活中的奢侈品。一天劳累过后钻在被窝里,一边抚着伤痛的肩膀,一边翻动书页,从中寻找一个心灵的世界。姚文元的那本书是我从学校图书馆偷来的,虽然是反右期间的大批判文章,但其中涉及了相当多的作品,而且这些作品大多是我以前从未接触过的。拨开政治批判的烟瘴,我小心翼翼地走向一部部被肢解的文学名著,有时甚至还能有幸从引文中读到原汁原味的作品段落。例如,我翻阅了莎菲女士零零碎碎的日记,女主人公的精神苦闷和孤独感是那样令人战栗,这些无疑和我当时的心境取得了深层次的共鸣。一段时间以后,我几乎能把全书中带引号的段落倒背如流。这也可算是那个时代一种畸形的文化现象吧。《影梅庵忆语》我是作为文言小说来读的。正因为是文言文,我才有了半懂不懂中的倾心揣摩,这时候,诗一般精炼的文本和读者的体味互为扩张,使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幻化出无限的丰富性。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两本书,我将如何打发小油灯下的每个夜晚,我的精神世界将怎样的荒匮贫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