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心 (第7/7页)
总而言之,我没力气慢慢去解释后现代主义的各套理论,用无数把纤细然而锋利的手术刀,拆解一切既往的符号、语言和人类自我身份。推而广之,就是消解、拆散一切精神和审美符号,取消它们的绝对性。过去30年,西方各种文化力量唯一达成了的目标,就是在自己内部,尤其在美国,拆解、废弃了传统性别角色,还有传统男女爱情。
20世纪60年代以来,出现了成百上千种新的主义实验,什么吸大麻主义、摇滚乐主义、同性恋主义,不一而足。真正留存下来的,靠左边的是女权加同性恋,靠右边的是“市场万能”的新自由经济学。两种东西延展、妥协,内化到无数人身上,形成神经质一般的自恋、纵欲,又无时无刻紧张、孤独的病态组合。此乃当代西方俯拾皆是的典型个性,遍及男女老少、庙堂街头;个个如此,久而久之,显得分外无助、无聊。二三十年一晃而过,人都老了。强悍和尊贵,作为人生品格,不再属于今日西方。
贫富极度悬殊,文化精神生活虚假凋敝,日常人际关系和生活环境极度规整、刻板、隔绝、孤寂的国度——这是今日的真实美国。无限度物质扩张被提炼为一种新的集体共同身份,除了大众娱乐语言、心理咨询语言,还有技术、数字和管理语言之外,在人与人之间,似乎再没别的交流形式。
1991年“自由”的胜利,意味着人类的一大部分彻底臣服于这种生活方式。一切历史文化、共同情感,全部归纳为标准化、程序化的经营对象。看似五光十色,事实上荒芜心灵、摧毁环境,让千百万人围着一个荒谬、虚幻、永不可达的目标,终生苦难行军,任劳任怨,不发怨言。
索尔仁尼琴毕生思索俄罗斯灵魂的内在实质,以我的俄文水平和阅读能力,没资格就此话题多说什么。显然,主导解体后俄罗斯进程的,不是他推崇的传统东正教精神。不论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以我的个人经验,没觉得俄罗斯人作为一个整体处处招人讨厌。对于若干其他族群,则无法如此乐观。
10年中,我稀里糊涂走过的路——英国、德国、东欧、俄罗斯、东亚,恰好是马克思学说在欧亚大陆的传播路线。冥冥之中的安排如此奇妙,让我惊叹。从思想上追随这条路线,完全不是我的初衷。我这代人注定了还要见证天翻地覆的改变。我没找到新的理论,但是听到断断续续、逐渐远去的歌声。爱不会死亡,而理论像枯败的树叶,在生与死的广阔田野上,被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