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之渴 (第2/3页)
从空间和心理的意义上来说,一个城市总归有一个中心。比如北京的天安门、上海的外滩、华盛顿的国会山,印在明信片上,成为一座城市的象征。假如说那座被人们贬称为什么裤衩的双头大建筑矗立在天安门广场的中心,那么,对于北京甚至是整个中国,便不单是一个审美趣味被侵犯的问题,而是根本灵魂与个性的切断。地点与设施的排列,不但满足日常生活的功能,在心理和情感的意义上,也给予人一种内心的安全、交融、投射、对应和归属。比如在山野里,狼和老虎每隔几十米,就在树边撒一泡尿,做一个标志:这儿是我的领地。印第安人唱的歌里,有他们熟悉的山林。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里,有莫斯科内城的环形路、浅黄色的院墙,和叮叮当当响的有轨电车。我从来没有读到过一行美国人写的诗,提到过他(她)那个郊外社区的加油站、公共图书馆、购物中心、梅西百货、奥特莱斯、小草坪后边的篮球架,或是中学教学楼外面的棒球场。唯有格特鲁德·斯泰因说:在奥克兰,没有一个叫“那儿”的地方(There is No There in Oakland)。何至于此呢?
地球上有几百几千座人类修建起来的城市。有些著名的老城市,它们富裕,典雅,幽美,浪漫,或者也过于昂贵。还有更多的城市,它们拥挤,单调,或丑陋。恐怕,绝大多数不美而且贫瘠的城市都在美国以外。可是,每一座华美或者凋敝的城市,都拥有一个自然延伸的空间节奏。这一个节奏里,包含了在杂乱的历史中自然演变而成的参差,视野,色彩,噪音,以及某种共同记忆的混合。当然,这里还要包括当地的居民所拥有的某种微妙并有别于其他城市和地区的神态和气质。美国的郊外社区,在上述所有的方面,都服从一个预设的规划,服务某一项预设的、单一的,并且基本相互隔绝的功能。就算是在某一个“文化”的、“怀旧”或“高尚休闲”的社区,亦同样存在着明显而且刻意的设计,不可能提供奇遇或惊喜。退一万步说,抛开城市和文明,设想一片原生状态的荒野:一堆杂乱无序的树木,杂草,干涸的小河,一片无法解释的空地。根据我拥有的极其有限的生物学和植物学常识,也可以推断出来:在无序无章的草木、泥土和空旷的背后,存在着一个广阔、微妙并且几乎是不可知的鲜活秩序。它照顾着每一个物种存活和呼吸所需要的极其复杂的气温、光线、水分和土壤的条件。由此我们可以明白:美国郊外社区最根本而且无可救药的缺陷,在于它不可能给它的任何一位居民提供真正意义上的家乡感。在它的各个高效率打造出来的板块之间,不存在有机的融合与对应。一位美国建筑学家说,那些地方,像一盘煎蛋饼。唯一的麻烦是:蛋是生的,香肠是生的,蘑菇和番茄也是生的,再怎么煎、摊、炸,也终归只能是生的。因为家乡是一个用技术、政治或经济概念所无法衡量的内心能量,它连接起我们各自所熟知的语言、记忆、泥土、树木、房屋、天空,和一份无边无际的、囊括整个生命的情感。
过去二三十年的中国,无疑变化十分迅速。其外部环境和集体内心状态的变化,与美国的郊区化不可作简单的对比。但无论如何,这二三十年来移民美国的不少中国人,经历了从中国到美国的家乡在地球上、内心中的双重毁灭。所谓融入那个子虚乌有的“白人主流社会”,其实只是心理弱势的群体给自己臆造的集体错觉。
倘若美国梦是一张明信片,那么一栋一栋的郊外小房子,就是印在上面的标准图案。这是一个开疆拓土的国家,人们习惯了不往后看。“二战”以后的美国,在对外方面,领导了一场针对苏联的“冷战”。而在美国国内,在经济和日常生活层面上,真正从质的意义上改变了大多数美国人的生命空间和心理空间的社会变化,其实就是全方位、大面积的郊区化。谈到“冷战”,从前那套话语系统中熏染出来的学者们,总要谈到“铁幕”、哈耶克、投票权,如此等等。很少有人建议另一种更为庸俗但是更令人信服的可能:真正推倒苏联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一排一排印在明信片上的小白房子。事实很明显:从1989年到今天,掌管大众情感和想象的,不再是意识形态或宗教的符号,而是动画广告一般的特定生活形态的召唤。贵族式的,由音乐和诗所装饰的历史图腾,理所当然地归入了博物馆。今日的所谓艺术家,基本上成为彻底无足轻重但有时获得彩票式报酬的广告演员或喜剧演员。掌管生活形态的是指数、信贷、大众消费、资源的开发,还有精通上述这一切运作模式的一小群专家和操作者。他们像冷兵器时代的将军,责任重大,权倾一时。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还是这一个由复制、销售和开采行为所构成的人类统一大教会的牧师团资深成员。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教会呢?它的赞美诗由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并购、增长点、套利、杠杆、资产负债率、开发区等新词汇组成。2008年9月,债券、股票、指数和外汇市场发生雪崩。人们讨论灾难的由来,由中国的外汇存底追溯到谁也弄不懂的信用违约互换;由价值运算深不可测的证券化抵押贷款,追查到千千万万渴望拥有自己的住房并拥有美国梦的打工仔。无数个银行拍卖的大牌子插在刚刚修剪的小草坪上,从南加州、佛罗里达州、内华达州,到其余47州星罗棋布的无数幢郊外小白房子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