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译本译者序(第3/9页)
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与佩索阿如此接近——比坎普斯要更接近佩索阿——以至于不能将他看作是独立的异名。“他是一个半异名,”佩索阿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写道,“因为他的个性,尽管不属于我,但和我并无不同,不过是我的个性的残缺版本。索阿雷斯的很多美学的和存在主义的反思无疑成为佩索阿自传的一部分,尽管被他写下来,但我们不应当把创造物和他的创造者混淆起来。索阿雷斯不是佩索阿的复制品,甚至也不是缩影,而是残缺的佩索阿,遗漏了某些部分。索阿雷斯爱讽刺,但幽默感不强。佩索阿天生具有双重性格。尽管羞怯孤僻,佩索阿不会说他感到有人把一块清洁房屋的潮湿抹布被放到窗户上晾干,却被人忘在了脑后,此时抹布落到了窗台上,揉成一团,慢慢地在窗台上留下了一片污渍。”(第29篇)就像他的“半异名者”,佩索阿是一名办公室职员,在里斯本旧商业区的贝克萨街区上班,他有段时间经常去道拉多雷斯大街的一家餐馆吃饭,而那里正是索阿雷斯的出租屋和他的老板维斯奎兹的商业公司所在地。然而,索阿雷斯在做着将价格和织物货品数量计入账簿这类苦差事时,佩索阿有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也就是用英文和法文为在海外做生意的公司书写商业信件。他来去相当自由,从来不用按点上班。
至于他们各自的内心生活,索阿雷斯视自己的原初为模范:“我在内心创造了各种不同的个性。……我在内心使自我具体化,我在获得外化时才存在。我是一个空空的舞台,等着各种演员登台做各种演出。”(第299篇)从索阿雷斯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奇怪的宣言。我们是否应该去相信,那个助理会计,也就是在佩索阿的生活舞台上演戏的演员,是否也有自己的异名?如果是这样,我们是否应该进一步设想,这些子异名下面还有子异名?将异名无限推演下去的想法或许给佩索阿带来了愉快,但他为自己创造密友的目的是为了解释和表达自己,或许也是为了给自己提供一个沉思的友伴。文章里引用的索阿雷斯,被佩索阿描述成戏剧性手法的残存。无论索阿雷斯怎么描述自己,在写于1930年的那篇文章(第235篇)的开头那句“我曾真正被人爱过一次”,他显然是代表佩索阿在说话,因为当时佩索阿和他一生唯一的情人奥菲利亚·凯萝丝分手了。在“文学是忽略生活的最佳办法”(第116篇)这句中,这里的索阿雷斯无疑就是佩索阿,无论他是否相信,或是否希望相信。但他有一天碰巧在看邻居家的窗户时,看见窗帘布的褶皱一模一样,这难道不是佩索阿吗?
索阿雷斯没有自己的内心生活,完全的异名者很难有更多的内心生活。小说家的角色常常以朋友或家庭成员为基础,但是,佩索阿的所有人物角色都是从他的心灵中剥离出来的——正是他自己(比如索阿雷斯)或者他渴望自己成为的角色(比如早期爱冒险的坎普斯)——他们只是他的冰山一角。当我们读到索阿雷斯或坎普斯时,我们迷失在他们的世界里,忘了他们的作者,但他们是佩索阿,或佩索阿的一部分,佩索阿把自己缩小至虚无,以便能成为一切事,一切人。佩索阿是第一个忘记佩索阿的人。
如果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和佩索阿不完全一样,那么他的反思和梦想都不能构成《不安之书》的全部内容,因为他终究是个迟来的人。那个会计带来他感情直接的精美散文前,《不安之书》的文章被反复排列调整,随着时间的过去,甚至“不安”这个词都改变了含义。
起初那段时间,《不安之书》被认为是佩索阿自己所作,大部分后期象征主义的文章都带有《在隔离的森林里》那样的纯化色彩,通常没有精彩的结尾,部分文字根本就没有结尾。这并未影响它们的美感,但对它们的作者来说,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挫折。“片断,片断,片断,”佩索阿写信给他的朋友科尔特斯·罗德里格斯时说道,因为某些文章充满空白间隔,等着过后将词语、短语或整段话补充进来(但从未得到补充),而有些“文章”只是草拟了一个开头,或者做了个记号,从来就没有成形。《不安之书》总是保持一种——就好像这是它存在的条件——等待被完成的作品状态,还需要进行大量的补充,部分需要重写,进行调整,使它前后连贯,或者,整本书都需要重新思考一番?佩索阿对此也从来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