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9页)
“也许是这样的呢,阿直。”
只有这一句。佳美先生既没有反驳阿直的意见,也没有迎合。这样一来,我也只好闭嘴了。
可是,就在紧挨着我的左边,有人说话了。那是坐在我和佳美先生中间的木村宙太,他是年轻人中年龄最大的,极少张嘴讲话,一头自然卷的头发剃得短短的,脸上胡子拉碴。他好像有点紧张,先清了清嗓子,然后才开始说起来。我再一次把听得见的耳朵朝他的方向凑了过去。
“咳咳,阿直,我还是愿意相信佳美先生是能够听到那些声音的,而且我觉得他那种想法也是很重要的,不是吗?那种事情有时候会一下子突然发生的,广岛的事也是一样。不过,我绝对没有把所有事都一概而论的意思,只是过去在东京,咳,我以前在一位园艺师傅手底下打工时,他也曾给我讲过好几次类似的事。他说当年东京大空袭的时候,一个晚上死了好多人。炸弹掉下来之后到处都是火海,有人被烧死了,也有人跳进隅田川被水冲走了或者淹死了。当然这些事师傅也是从他父母那里听来的,咳,然后他又告诉了我。
“那时候我干完活回去放园艺用的工具时,师傅总会从里面的房间走到走廊里来,一只手拿着装着酒的碗,跟我说,‘不要以为死去的人都是默默地离开人世的哦’。他说,他们的叫声响彻整个城市,他们不甘心却又没有办法,就好像在诅咒自己一样不断留下很多怨言。他们会情绪激动地痛哭,会发怒,还会从喉咙的深处发出呻吟声直到彻底断气为止。我师傅说,自打他老爸跟他讲了那个他所不知道的晚上发生的事之后,他总是半夜被噩梦惊醒,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知道这件事并不后悔。
“咳咳,我在想,去回顾那些人在临死前所发出的声音和去想象人死去之后所发出的声音,这之间有那么大的差距吗?他们一定都有怨恨,有想对别人说的话,那么,有人去想这些问题也是对的,不,应该说这些问题必须有人去想,那么那个人可能就是S先生或是其他的什么人吧。咳咳,我就是这么想的,阿直。”
到这里,木村宙太的讲话好像结束了。在这过程中,坐在副驾驶上的皮肤白净的阿浩回了几次头,好像要说什么似的,但到最后也没有打断木村宙太投入的讲话。而佳美先生则宛如村子里的长老一样,双手抱胸,闭着眼睛听着车里面年轻人的讨论。
“这个我也能理解。”阿直目视着前方说道。
“宙太讲的这个,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各种说法五花八门,但这样也可以让大家不忘记这些事情,所以对于广岛和东京的那些灾难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阿直继续讲着。即使对比他年长的宙太,他也会用平等的语气来说话,这就是当下的年轻人啊,这一刻我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这位当下的年轻人那低沉而又沙哑的嗓音顺畅地在车内流淌着。
“可是你试着比较一下吧,宙太。如果我们面对的是德田先生或年幼的小秋、五郎那样全家人都遇难了只有他一个人幸存下来的人的话,跟他们说你的家人现在正在那个世界里说什么话之类的,我想,我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吧?
“我这样说真的是非常失礼,实在对不起!可是我听说S先生的老家是博多,之后一直住在东京,家里没有一个亲戚在东北,也没有朋友在这次灾难中去世。我觉得这样的人讲述对死者的想象很不好,甚至从一开始就不妥当。更何况说什么能听到已经死去的人说的话,在我看来这太轻率了,这会成为对死者的侮辱。
“S先生,这是我们志愿者无论去什么地方都会经常遭遇的情况,只要我们用自己轻率的想象去接触对方,就经常会遭到严厉的拒绝,被责问道:‘你懂什么!你们这些家伙都是有家可回的,实际上你们也一定都会回去的。而和你们相反,我们这些要排队领救济餐的人,我们在河滩上也好……’哦,我原来参加过救助无家可归者的活动,经常在河滩上发放物资。在那种河滩上也好,在这边的临时住宅里也好,对方都会说:‘我们在这么寒冷的冬天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也不可能搬去别的地方。而你们之后就会回到自己舒适的家里,你们并没有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任何根本性的改变。’事实上不仅是我们救助的对象,甚至连网络上毫不相干的人也会攻击我们这些志愿者,我们会受到肆无忌惮地挖苦和侮蔑。
“S先生,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一天天学会了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而您刚才说的就属于不该做的事。佳美先生,您说您在广岛的慰灵碑前听到了声音,那只是希望自己能发挥什么作用的人的一种自我满足的欲求,那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