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9页)

不过,随着晚餐的进行,伯特的喝酒方式变得越来越狂野,他开始把威士忌不兑水就直接一口闷,说话声音也变得沙哑了。这时他就把两姐妹中的姐姐,那个穿连衣裙的女儿叫到身边,指着佳美先生说:“去,坐到那个叔叔腿上给他倒啤酒!”还说,“以后这有可能就会成为你的工作哦。”

一瞬间,这个不好笑的玩笑就让我脑子里的血都沸腾了,可是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想用拳头去砸桌子。可这时佳美先生的反应却与我不同。他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止住了姐姐,然后拿着啤酒瓶缓缓地站起来,走到了坐在主人席的伯特身边,拍了拍伯特的肩膀邀请他一起走到房子外面去了。

这两个男人撇下十分惊愕的我默默地走到屋前的院子里,坐在了长椅上。佳美先生好像在说着什么,但透过玻璃看着这一幕的我什么都听不见。伯特则手舞足蹈的,看上去好像在回答着佳美先生的话。我一边不时向外面瞥几眼,注意着两个人的状况,一边喝着剩下的啤酒。当伯特老婆默默地端来了颜色艳丽的蛋糕和浓郁的咖啡时,我对他老婆点了点头。

就这样,基本上都是伯特在讲话,而佳美先生负责倾听。伯特的表情看上去异常认真,甚至认真得有点吓人了。后来,在我把甜点也吃完了的时候,伯特用两手紧紧握住佳美先生的手并低下了头,然后竟然紧紧地抱住了佳美先生,还几次点头表示了感激之情。

伯特把我们送回小木屋之后,我和佳美先生在他的房间里又喝了点酒。当然我问了他当时他们都说了什么。“我只是跟他说要珍惜自己哦。”佳美先生极其简短地回答了我。至于伯特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会那么情绪激昂,这些问题佳美先生似乎一概不打算告诉我。可那时的我好想有一个佳美先生这样的父亲啊。他是一个能够引导别人把心里话说出来并给予深深的理解,进而带领对方达到一种巨大的宽容与和解的成熟的人。而我真正的父亲胆小而且有点爱唠叨,就跟在伯特家时的我一样。爸爸容易激动却又极不擅长应对,总是逃避现实蒙混过关。从我小时候开始,爸爸就总和邻居发生口角。

如果佳美先生最后也和我的爸爸一样,受到同样病状的痛苦煎熬直到死去,我实在无法接受。即使是我的爸爸,他的死都让我觉得太可惜,更何况是佳美先生。看来我果然只能再一次体会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最关键的是,我现在依然还需要佳美先生。

“遗体是不会说话的哦,那只是非科学的感伤吧。”

突然,传来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这并不是在伯特生活的南方小岛,也不是和爸爸共处一室的病房,这里是深夜从福岛赶去东京的一片漆黑的汽车里。声音是我们这个志愿者活动的队长式人物阿直发出来的。我并不知道他的真名。他梳着一个两边头发都剃掉了的柔和的莫西干发型,是个体格强健的年轻人。因为大家都叫他阿直,所以我也那么叫了。

非科学的感伤。虽然阿直依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但我觉得这话好像是对坐在后面的我和佳美先生说的。对于始终觉得在树上去世了的人在诉说着什么的我和表示确实听到过那个声音的佳美先生,阿直用一种想要说服我们的冷静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我把头稍稍侧过去一些,用左耳认真听着。

“我觉得呢,我们必须把活着的人放在第一位来进行思考。虽然我也知道慰藉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这份用心是很重要的,可是他们真正的家人和当地的人们不是每天都在做这些事情吗?在体育馆也好、在临时住宅也好,我们已经看过太多了,不是吗?哪怕有时候死者的牌位只是用硬纸板做的,但他们还是坚持在做着安魂的行为。

“那应该叫作内心的领域吧,那种地方我们这些外人是不该生硬地闯进去的。我觉得我们这些并没有直接失去什么的人与其说些什么,还不如默默地为这些现在活着的人做些什么更合适。

“佳美先生也好,S先生也好,我非常了解你们都不是那种不顾他人感受的人,相反正是因为我了解你们的为人才敢插嘴说这些话。刚才听说广岛的事的时候我也是同样的想法,我觉得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远远地保护着他们、守候着他们,我想我们也应该这么做。”

阿直的这番话让我十分震惊。他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在长期的志愿者实践活动中逐渐形成的。与他相比,我觉得我是个很轻率的人。不过,没有亲历过灾难的人就不可以有自己的想象这个观点到底对不对,我还是有点纠结。这时,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于是拼命寻找合适的语言。

结果先开口的是佳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