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6页)

之后,语言学家又问了哥哥一些问题,诸如家庭成员、喜欢的科目等等,还让哥哥读了一些绘本,唱了几首童谣。语言学家根据自己的需要不时地启动录音机,或在纸上做一些简单记录。母亲不断地抚摸着哥哥的后背,似乎像要鼓励他一样。不管怎样变换形式,哥哥自始至终使用着自己的语言。其间,除了手一直握着篮子没有松开以外,他的态度一直很有礼貌。

小鸟叔叔一个劲地打量着那台录音机,想到那些半透明的薄薄胶带吸收了哥哥的声音,觉得万分不可思议。这台驻扎在结实皮箱里的机器深处,似乎有许多小人正在勤勤恳恳地采集哥哥的声音,一个一个地用擀面杖撸平后贴在胶带上。小鸟叔叔有些担心,哥哥的语言那么特殊,小人们会不会有些茫然。所幸语言学家每次向左或向右旋转旋钮时,小工人们都忠实地完成了指示。从小圈到大圈,从大圈到小圈,胶带流畅地滑动着。他只用一只手就控制了所有复杂的工序。他的指尖肯定可以感受到小人们工作时的紧张,小鸟叔叔一想到这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这不是任何一种语言。”

毫无预警地,胶带停止了。

“只是一种杂音。”

母亲还来不及发出疑问,语言学家就继续补了一刀:“都不算是人话。”

他收好卡片,粗鲁地拉出抽屉,把卡片放了回去。

就算是结束了。

一旦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能为他的小语种收集工作带来任何好处,语言学家的表情就更加冷淡了。不管是对反复咕哝“这样啊,这样啊”的母亲还是哥哥,他都没有半点想要安慰的意思。

突然,哥哥打开篮子的按扣,又开始了清点工作。他先抓起玻璃弹珠,随后打算用小夹子夹自己的大拇指,这时母亲按住了他的手说:“回去时在火车上玩吧。”

小鸟叔叔有些遗憾地想,那时的录音带要是还在的话该多好。即使里面混杂着语言学家剧烈的咳嗽声,但无疑也是哥哥语言的记录。那卷磁带一次也没有被播放过,甚至连长颈鹿卡片的待遇都没有享受到,就这样消失在了再也接触不到的地方。

母亲曾希望在某座未载入地图的小岛上或许居住着一群腼腆而善良的岛民,他们是哥哥的伙伴。但这个愿望就这样被粉碎了。小岛上的居民还是只有哥哥一个人。不过,那里绝不荒凉。大海风平浪静,岛上遍布树荫,哥哥在树荫下沉思,头顶上有小鸟在歌唱。而小鸟叔叔只要乐意,随时都可以划着小船上岸。

即使是小鸟叔叔,也很难向不认识的人重现哥哥的语言。听和说是两码事。尽管可以像看图说话一样念出单词发音,但那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根本不可能让支撑语言的骨架和在根底流淌的发音之美重现光辉。

语言学家竟然用“杂音”定论,只能说实在是愚蠢。哥哥的语言与“杂乱”一词是正反两个极端。语法强大而完整,词汇也极为丰富,时态、人称、变形的法则都十分齐全。让人舒适的朴素感、长年累月形成的如地层般的稳固与超乎想象的细节绝妙地融为了一体。

但是,最具特色的无疑还是发音。音节连续中蕴藏着独特的抑扬顿挫和间隔,那是谁也无法模仿的。即使只是自言自语,听上去也像哥哥在向某个看不见的人献上颂歌一样。要说与哥哥的语言最接近的,就是小鸟的歌声——他称之为“人类遗忘了的语言”。

明明已经那么完善,哥哥却没有留下任何书写的记录。因为那是不需要写在纸上的语言,只要说出来就足够了。可以说,哥哥没有运用任何联结耳朵和眼睛的记号,就完成了一种语言的创造。只是参考小鸟的歌声,哥哥仅仅靠他一个人,用自己的耳朵和声音,一粒一粒地将散落在小岛上的语言的石子收进口袋,一点一滴地将小鸟歌声中撒落的语言的结晶收集起来。

母亲自然也想乘上小鸟叔叔那艘能上岸的小船,甚至表现出自己也想划桨的热情。为了上岸,她不惜任何努力。借助小鸟叔叔的帮助,母亲一点一点地学习着哥哥的语言。实际上,母亲虽然不像刚开始那样一句也听不懂,但在小鸟叔叔看来,她的学习成果还是很难给予肯定。她的耳朵已经不再灵活,无法区分句尾微妙的变化,时不时还会一厢情愿地扭曲原本的语义。

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开始感到骄傲,认为自己可以理解儿子的话了。有时候没听懂,也会装作听懂的样子。久而久之,也就以为自己真的全都听懂了。

即使察觉到母亲的错误,小鸟叔叔也不会纠正。

比如有一次哥哥说:“我不喜欢扎人的背心。”

母亲回答说:“是吗?大概是便宜的草莓不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