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6页)

日志本上用同一支笔记录着看守人生活的点点滴滴。今日灯何时熄,明日灯何时亮。还有海上的天气,过往的船。那些闪着信号灯的船,那些在狂风中挣扎,一心一意对抗巨浪,顾不上发摩尔斯密码或国际电码报告它们从哪儿来上哪儿去的可怜的船。日志里的记录都应该绝对真实。杰纳斯不是劳埃德船级协会所属灯站,船只不会依赖杰纳斯发出的天气预报。所以,在汤姆记录完毕,合上日志本之后,也许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去看它一眼。可是汤姆却在记录时感到特别安宁。风的测量依然沿用着大航海时代的标准:从“无风(0-2,工作船只可操舵)”到“飓风(12-无船只可直立或行进)”。他很喜欢这种语言。每当他回想起过去的纷乱,想起被人操纵的那些年,想起炸弹在他周围爆炸,他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那些日子,他就爱极了这种简单平实。

所以,那天看到那条船,汤姆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就是那本日志,然后才想起他的职责,想起联邦法律的规定——他得把所有可能有用的细节记下来报告上去。这很重要,他的记录也许只是一副拼图里很小的一片,可这一片却只有他能够提供。一个火焰信号、海平面上的一缕青烟、被海水冲上岸的金属残骸——他及时地记录着这一切,字体微微地向右倾斜着,始终如一。

他坐在灯室下层的观察室里,准备记录这天发生的一切。有个人死了,得有人知道,得有人调查。他拿起钢笔,往前翻着日志,看着过去的记录,然后翻到了他最初的那次记录,那是六年前的一个星期三,灰蒙蒙的天色下,他第一次踏上了杰纳斯。从那时起,日子像潮水一样流走,有起有落。在这些日子里,他曾经因为紧急抢修而累得跟狗一样,曾经整夜顶着风暴值班,曾经想过他该死的到底在干什么,即使在伊莎贝尔流产的那些日子里,也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让他这样难以下笔。她求他再等一天。

他的思绪回到两个星期前的那个下午。他钓鱼归来,迎接他的是伊莎贝尔的尖叫声。“汤姆!汤姆,快来!”他跑进小屋,看到她躺在厨房的地板上。

“汤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她呻吟着说道,“要生了!我要生了。”

“你确定?”

“我当然不确定!”她叫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噢,天哪,汤姆,好痛!”

“我扶你起来。”他急忙蹲下身子跪在她身边。

“不要!别动我!”她大叫,急促地喘气,好缓解自己的疼痛。“好痛。噢,上帝,求你了!”她哭道。血慢慢地渗透了她的裙子,流到地板上。

这跟之前的两次都不同——伊莎贝尔怀孕快七个月了,他之前的经验根本帮不上忙。“我该做什么,伊奇,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

她不断摸索着她的衣服,想要把她的灯笼裤脱下来。

汤姆抬起她的腰,把裤子往下拉,从脚踝上退下来,她的哀叫声越来越大,身子扭来扭去,哭声在岛上回旋。

伊莎贝尔早产了,分娩得很快。汤姆无助地看着一个孩子——是的,一个孩子,他的孩子——从伊莎贝尔的身体里生出来。那是一个浑身血淋淋、小得可怜、几乎成形的婴儿,他们等了他很久,如今却蜷缩在一摊血泊和污物之中,他们对他的提前到来毫无准备。

他只有大约一英尺长,还不及一包糖的重量。他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声音。他把他抱在手里,心中充满了疑虑和惶恐,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把她给我!”伊莎贝尔尖叫道,“把我的女儿给我!让我抱着她!”

“是个男孩。”这是汤姆想到的唯一能说的话,他把那个温暖的小身体递给他的妻子,“一个小男孩。”

风依然咆哮着。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她和孩子身上,像是给他们披上了一条金黄色的毯子。厨房墙上挂着的那面老钟依然分秒不差地走着。一条生命来了,又走了。世界没有为他停留哪怕一秒。时空的机器无休止地转动着,人的生命就像磨盘底下的麦粒,被无情地碾压。

伊莎贝尔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墙壁上。她呜咽着,看着这个小小的躯壳,她曾经想象过的,他应该更大一点,更强壮一点——然后再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低声地念着,仿佛那是一道神奇的咒语,可以让他起死回生。他的脸看上去很庄重,眼睛和嘴巴都紧闭着,仿佛正在做祷告的修道士。他已经回到那个世界去了,尽管他是那么不愿意离开这里。

时针依然嘀嗒嘀嗒地向前走着。半个小时过去了,伊莎贝尔一句话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