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34/54页)

“do”,他的力量比我想象中大得多。男青年走到钢琴跟前,用一根手指敲出一个“do”,手指就像粘在琴键上似的。我刚想提醒他多弹几个音,他却悠悠地转过身,用惊讶的表情看了我一眼,很快又将视线移开。他用拇指替换食指,再一次敲下“do”,随后是一连串的音符,“re”、“mi”、“fa”、“so”……他面朝钢琴,左手向后伸,拉过椅子坐下,用两只手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弹了一组音阶。

换作以前,委托人试弹的时候,我通常都很紧张。因为自己的工作成果正在等待验收。今天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男青年转过头。

“您觉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是多余的。他笑了。男青年笑了。此刻的他,跟照片上的那个男孩如出一辙。接着,他把脸转了过去,开始弹起某支曲子。

身穿灰色卫衣卫裤,顶着一头刚睡醒般的蓬乱头发,男青年弓着身子演奏起来。他的节拍过于随性,以至于我差点没听出来,那是肖邦的《小狗圆舞曲》。

我一边收拾调音工具,一边诧异地望着男青年的背影。如果肖邦描写的是玛尔济斯之类的小型犬,那么在男青年的演奏下,那只小狗一定是秋田犬或拉布拉多,体形略大,笨笨的。虽然琴技不佳,但他却乐在其中。他时不时地凑近琴键,仿佛在跟钢琴说悄悄话。

小狗形形色色。钢琴各有不同。

我望着他格外专注的背影,在这首简短的乐曲结束后,发自内心地为他鼓掌。

我一直认为,如同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一架钢琴也有它的归宿。音乐厅的钢琴辉煌灿烂,发出最动听的声音,让我们魂牵梦萦。那么,谁能断言,那一定就是最动听的声音?该由谁来判定呢?

我好几次回想起前几天见到的那位男青年。身穿卫衣卫裤,尽量避免与人四目相对的那个委托人。没有人听他弹琴,他也不为任何人而弹,有没有听众,与当时的他无关。他自我封闭的心扉,在弹奏钢琴的时候逐渐敞开。他是如此快乐,如此陶醉,钢琴能够带给人的愉悦莫过于此。

谁都不会让他去音乐厅演奏。那架钢琴,是为那个家庭,为他而存在的。这就够了。那份小小的喜悦,在音乐厅是体会不到的。假如能够让人联想到小狗身上的气味,柔软绒毛的触感,不也是顶级的音乐体验吗?

谁教他弹钢琴?答案不难猜测。他又如何享受音乐?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音乐的目的是让我们的人生更加丰富多彩,而绝非与他人比赛竞争。即便要比,胜负也早就已经定了,享受音乐的都是赢家。

一边是在音乐厅济济一堂,共同聆听的音乐,另一边是在演奏者身旁,跟呼吸一道缓缓流淌的音乐,两者无法相提并论。不是哪边更优秀、更高级的问题。它们都能带给我们快乐,只是触感截然不同。就像你不会去评判,是日出更辉煌,还是黄昏更绚烂。日出与黄昏同属一个太阳,它们是美的不同形式。

很多东西无法比较,比较毫无意义。在大多数人看来一文不值的东西,或许在某个特定的人眼中,会是无可替代的珍宝。

如果立志为一流的钢琴家服务,那么成为音乐会特约调音师就是一个明确的目标。而此刻的我,想要去的,显然是另一个地方。

我无意成为音乐会特约调音师。

现在说这些,丝毫没有意义。即便积累了多年的经验,不断磨炼钻研,能够成为音乐会特约调音师的,都是凤毛麟角的幸运儿。或许还有人会认为,过早地对这条路加以否定,形同逃避。

但是,我逐渐看清楚的是,音乐不是用来比赛或竞争的。那么,调音师更与竞争无关。如果硬要设定目标,成就和地位并不重要,而应该追求某种状态。

“那是既明快又安静,既清澈又亲切的文体,那是在温暖平易之余,也能够承载冷峻深邃的文体,那是如梦境般美丽,又像现实般确定的文体。”

我再次想起读过无数次、已然烂熟于胸的原民喜的这段话。这几句话本身就异常优美,每次默念都能让我备感澄净。我所希望达到的状态,再没有比这段话更为贴切的表述了。

老家传来消息,祖母病危。

我第一时间回老家,却还是没赶上最后一刻。我到的时候,祖母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全家人、几位亲戚,连同村里的人聚在一起,在山上举行了简朴的葬礼。

祖母出身贫寒,年纪轻轻就嫁了人,被迁移到大山里当拓荒者。家里以林业为生,日子过得一直很清贫。同一批拓荒者后来陆续下山,山里只剩下零零散散几户人家。祖母三十多岁就守了寡,林业干不下去,她投靠改行畜牧业的朋友,将儿子女儿拉扯大。女儿中学毕业后离开大山,嫁给了城里人。儿子一度出去念高中,后来在政府机关找到工作,回到山里生活。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父亲,结婚生子,有了我和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