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33/54页)

他默默听着,并不打算回应。

房间很小。穿过玄关,就是厕所和浴室的门,另一边则是厨房。开门经过厨房,来到里间的起居室。起居室一侧的推拉门紧闭,门后估计另有一间卧室。钢琴被放置在起居室另一侧,紧贴墙壁,窗户的三分之一都被钢琴挡住了。

委托人姓南,他低着头,身体前屈,用手指了指钢琴。我差点以为他不会说话,但听北川的意思,打电话预约的应该就是他本人。他身穿卫衣帽衫,搭配居家慢跑裤,领口位置松松垮垮。这套衣服看起来格外贴合身型,估计他天天都穿这一身。

不确定上一次调音是在什么时候的立式钢琴,外观早已失去黑色的光泽,顶板和面板都有泛白的痕迹。顶板除了乐谱以外,还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钢琴本身没有沾染太多灰尘,似乎时常会弹的说法确实不假。

“那好,先让我确认一下钢琴的状况。”

委托人依然避免与我对视。我把工具箱放在地上,打开琴盖,试着弹了几下。钢琴发出的声音着实令我大吃一惊,音准偏差过于明显。我又按下相邻的琴键,问题同样很严重。一个键,又一个键,几乎所有的琴键都有问题。音质中带有杂音又浑浊,音准也有严重的偏差,听了浑身不舒服。我意识到,这次调音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究竟能不能胜任呢?

“接下来我会开始调音,估计需要您多给我一些时间,您可以忙您的,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再向您请教。”

换作平时,我会与委托人沟通对音色有怎样的偏爱,今天则全然无暇顾及这种事。光是校准音阶恐怕就要超时了。委托人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第一步,我将顶板上的杂物移开,打开顶板,卸下面板。钢琴内部落了厚厚一层灰。我看了一眼贴在侧板上的泛黄的记录纸,最后一次调音竟然要追溯到十五年前。

可是,看得出来,这架钢琴并非被闲置于此,能够找到弹奏的痕迹。音色如此糟糕的钢琴要怎么弹呢?弹什么曲子呢?十五年来又发生了什么呢?我实在难以理解。

我先用便携吸尘器吸走钢琴内部的灰尘。也许委托人偶尔会打开顶盖弹琴,除了灰尘,钢琴内部还落入各种各样的杂物,回形针、铅笔帽、橡皮筋、千元纸币、泛黄的照片……我用纸巾擦去照片上的灰尘,只见一个男孩子在钢琴前腼腆地笑着。我把这些杂物摆在原本堆在顶板上的杂志和纸巾盒旁边。

也许因为钢琴背面靠窗,湿气有点重。部分琴弦有生锈的迹象,有的击弦机已经弯曲变形。这一连串的状况让我隐隐担心,很显然,这架钢琴超出了常规调音的范畴。我没有信心,不确定能否修复这架行将就木的乐器。

正当我准备再取一张纸巾,擦去沾在琴弦上的污垢时,刚才的照片又一次跃入眼帘。我眨了眨眼,发现照片中的男孩,虽然看起来与男青年判若两人,但恐怕正是同一个人。

我仔细观察照片中的男孩,轮廓的确有点像。这么多年来发生了什么,让照片中面带笑容的那个男孩,多年后变了一副模样。男青年不笑,也不看人,不说话。不过幸好,一切还有希望。哪怕这架钢琴状况再糟糕,他委托我们调音,就说明今后他还想要继续弹琴。这就是希望。

我偶尔会遇到常年被遗忘在房间一角,抑或被暴露在恶劣环境下的钢琴,但调音师这份工作始终充满希望,因为我们是为未来服务的。无论生活境遇如何糟糕,当委托人希望我们为钢琴进行调音,就说明他今后还想继续弹琴。

那么,我能做些什么呢?答案显而易见,就是尽全力让这架钢琴恢复良好的状态。

房间很小,男青年的气息似乎无处不在。当我一门心思忙个不停,或是侧耳倾听音波频率的时候,男青年似乎在推拉门的另一边同样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猜,他委托调音的目的,有可能是准备把钢琴卖掉。这当然是他的自由。我即使无法让这架钢琴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至少可以亡羊补牢,将仅剩的潜力发挥到最大限度。

“我弄完了。”

男青年闻声而来,依然避免与我对视。

“有几个击弦机弯曲变形了,还有几根琴弦松了,接下来可以进一步维修,我先帮你做了应急处理。”

他低着头,默不作声。

“要不要弹弹看?”

他愣了一会儿,略微点点头。

起初我觉得他不善与人沟通,大概不肯在别人面前弹琴。如果他愿意,哪怕用一根手指,试着敲击琴键,聆听钢琴发出的声响,我也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