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24/54页)
“基准音现在越来越高,可能大家内心或多或少都有些焦虑吧。”柳老师在办公室附近的便当店一边等紫菜三文鱼便当,一边数着从口袋里掏出的零钱,“音色明亮一些,心里会舒服点。我工作的这几年,就连家用钢琴也从四百四十赫兹转向四百四十二赫兹,要是拥有绝对音感,能够以二赫兹为单位分辨声音的高低,一定浑身不舒服。”
“以后,基准音会越来越高吗?”
“应该会吧。”柳老师半开玩笑,“上次秋野说,好不容易把音色调得更明亮以后,客人每次说来说去还是明亮这两个字,还不如重新教他怎么弹琴。”
“他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说,想要弹出明亮的音色,不能全靠调音来实现。谢谢,给我好了。”柳老师笑着从柜台另一边接过打包好的便当,走出便当店。
外面是春日的暖阳。风不疾不徐,带着些微绿色的气息。
“用力敲击琴键,音色就会听起来比较亮。压低重心,把身体的力量集中到手指,这样弹出来的声音就会很响亮。总之,关键不是调音,而是弹奏的水平。”
的确如此。很多客户会要求我们把琴键的阻力减小,好让音色更为响亮,但阻力的调整也是有限度的。如果弹奏者本人意识不到问题出在手指力量不够,而只把责任归结到琴键,无论如何调整,都很难令人满意。
“调节椅子的高度,也能改变音色吧。”我说。
“对啊。”柳老师立刻表示同意。
严格说来,这超出了调音师的工作范畴。但是,只要让弹奏者选择一把高度合适的椅子,琴键就会一下子变轻,音色也会随之变得明亮起来。最合适的高度不仅与弹奏者的身高有关,还要考虑弹奏时的体态,手腕和手肘的角度等因素。
“有一次我看音乐会录像,两架钢琴在交响乐队面前合奏,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两把椅子的高度不一样,明明两位钢琴家身高差不多。”
柳老师默默点头。
“后来我仔细观察,才发现两位钢琴家手臂弯曲的角度,或者说手肘的姿势是不同的。我猜想,他们手指用力的方式肯定不一样。因为我不会弹琴,这种事情或许是最基础的。后来只要去调音,我都会让客人坐下来弹弹看,建议他们调整最适合的座椅高度。虽然方法简单,但音色会有明显的变化。”
“的确,很多人根本想不到,座椅很可能会偏高或者偏低。”
另外,将座椅摆得离钢琴近一点,或是远一点,都能够令音色更加明亮。
“可是,有时候,我完全搞不懂,客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哪怕我再仔细,用尽所有方法,还是难以令某些客人满意。他们绝大多数都毫无反应。
“嗯,是有这样的情况。”柳老师的语气很是轻松,“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是以四百四十赫兹为目标,但客人要的并不是四百四十赫兹,而是好听的‘la’音。”
这句话点醒了我。
我拎着装有两份便当的白色塑料袋,边走边说:“我觉得把基准音统一成四百四十赫兹是件很棒的事情,每一架钢琴都是不一样的,但同时却又分享着同样的声音,仿佛是在用频率互相交流。”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暗自诧异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们在停车场一侧的花坛边坐下。漫长的冬天已然过去,晴天我们偶尔会来这里吃便当。长时间窝在不通风的琴房内为钢琴进行调音,又都是些需要集中精神的精密操作,会让人感到燥热难耐。趁天气晴好,在户外跟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哪怕天气还有点冷,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我时常想起秋野老师的那句话,调音只要对比度够强就好。我能够体会,如果费尽心机调试出来的音色得不到认可,随便摆弄几下却能够获得称赞与感谢,日子久了,就难免会感到乏味。无论我们是否用尽全力,追求完美,对客人来讲,并没有什么意义。调音师的使命是打磨声音,仅此而已。那么,客人如果偏爱所谓对比度强的音色,调音师迎合这一需求,又怎么能算错呢?
“可是我觉得……”反复萦绕在脑海中的话我还是不吐不快。
“怎么了?”柳老师掰开筷子,好奇地看着我。
“没有,没什么。”
可是,这么做难道不会抹杀本应存在的可能吗?与真正动听的声音、与震颤心神的声音相遇的可能。一如我在高中体育馆所遭遇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