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23/54页)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社长在大厅里边走边说,“对板鸟来说,去大城市发展,会有什么好处呢?对我们,对这座城市的人来讲,拥有板鸟难道不是一种幸运吗?对你来说,也是如此。”他的眼中全无笑意,“这里的音乐打动人心。就算在偏僻的小镇,人们一样可以领略音乐的魅力。我甚至觉得,如果想听板鸟的音乐,大都市的人大可以坐飞机,专程赶过来啊。”
的确如此。社长道出了一直在我心里盘旋纠缠的东西。山村与城市。都会与乡村。大和小。事物的价值,往往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毫不相干的标准绑架。
此时此地的自己,要保有某种骄傲的坚持。
“今天的音乐会太精彩了,我只是希望能跟更多人分享。”我低声解释。
“我都懂的。”社长又笑着点头。
我慎重地旋转调音扳手。0.1毫米、0.2毫米,抑或以更为精细的刻度。
协调音准的工作,我现在已经非常熟练了。想起专科学校那会儿,我把音准调好后,总是会被老师挑出一堆的毛病。老师会在没做对的琴键上,用粉笔打上一个“×”。然后就看到“×、×、×、×、×、×”,一整排的“×”。两年来,通过反复训练,“×”的数量逐渐减少,也勉强能够在限定的时间内,将所有的“×”擦去。我终于站到了调音师的起跑线上。
任何人,只要受过训练,都能做到这一点。不需要天赋,只要肯努力。无论会不会弹钢琴,有没有成为调音师的热情,耳朵敏锐还是迟钝,只要受过训练,任何人都能站到调音师的起跑线上。
当哨声响起,所有人迈步奔跑,如今的我,从起跑线跑出多远了呢?
“音色变得清澈多了,谢谢你。”
我低头向客户致意。
每次从客人家出来,我都会尽可能第一时间回到车里记笔记。今天的工作情况如何,做了哪些调音操作,客人喜欢怎样的音色,等等。
我把刚才客人的那句“音色清澈多了”也写了上去。“清澈”这个词尤为重要。即便很多客人无法用明确的语言表达自己偏爱的音色,但时常,某些词语会像这样脱口而出,不妨以此作为调音的参考。清澈的音色想必就是今天这位客人想要的。或者,客人并没有明确的主观愿望,纯粹只是对调好的音色表示认可。我将这些只言片语收集下来,它们像是某种证据,又像是某种线索,帮助我按图索骥。
有人喜欢柔和的音色,也有人偏爱锋利、尖锐的音色。如果客人能够用明确的语言进行表述,那么调音师会尽可能地满足客户的要求。而实际上,很多客人自己也说不出具体想法。双方唯有依凭仅有的线索,相互协助,探寻最合适的音色。
“总觉得声音没什么活力。”
在调音之前,客人指出问题所在。当调音完成后,客人看上去很满意,我自然也很欣慰。
“麻烦你了,现在听起来圆润多了。”
这个词反倒令我疑惑起来。圆润和有活力能够同时兼顾吗?圆润代表某种沉稳柔和的感觉,难道不会与活力背道而驰吗?
客人全然不顾我的困惑,接着说道:“平面的声音似乎变立体了,丰满了。”
我这才回过味儿来。一度松弛而缺乏张力的声音,如今宛如水滴般凝结在一起,呈现出高低起落和弹性。这一瞬间,我终于听懂了,仿佛有一束光照在我身上。当然,我最希望的,是能够用钢琴的音色与别人心意相通。
明亮的音色也时常被客人提起。
起初我并没有细想。因为恐怕没有人会偏爱暗淡的音色。“明亮”这个司空见惯的词语中,一定也藏着不同的意思。
作为钢琴基准音的“la”,学校的钢琴以四百四十赫兹为准。据说,世界上所有婴儿出生的时候,哭声都是四百四十赫兹。赫兹指的是,每秒钟空气振动的次数。数值越高,声音就越高。在日本,直到二战结束,基准音一直是四百三十五赫兹。追溯到莫扎特的时代,欧洲的基准音是四百二十二赫兹。基准音在不断升高。如今,很多地方会设定为四百四十二赫兹。近期,作为交响乐队的基准音,双簧管的“la”提高到了四百四十四赫兹,为了配合这一趋势,钢琴的基准音很有可能再次提高。与莫扎特作曲的年代相比,基准音高了近半个音。听起来,几乎已经不是同一个音了。
原本理应保持不变的基准音,随着时代的变迁不断升高,这是否说明人们天生更偏爱明亮的音色呢?不断调整的基准音,证明了某种缺失。